青州道陳公寶鑰,閩人。夜獨坐,有女子搴幃入。
  視之,不識;而豔絕,長袖宮裝。
  笑云:「清夜兀坐,得勿寂耶?」公驚問何人。
  曰:「妾家不遠,近在西鄰。」公意其鬼,而心好之。
  捉袂挽坐,談詞風雅,大悅。擁之,不甚抗拒。
  顧曰:「他無人耶?」公急闔戶,曰:「無。」
  促其緩裳,意殊羞怯。公代為之慇勤。
  女曰:「妾年二十,猶處子也,狂將不堪。」
  狎褻既竟,流丹浹席。既而枕邊私語,自言「林四娘」。
  公詳詰之,曰:「一世堅貞,業為君輕薄殆盡矣。
  有心愛妾,但圖永好可耳,絮絮何為?」

  青州巡道陳寶鑰公,是福建人。
  一天夜晚,他獨自在房裡,有一個女子掀簾進來。
  陳公看看她,並不認識。
  而女子長得豔麗無比,身上穿著宮女的長袖服裝。
  女子笑著對陳公說:冷冷清清的夜裡,你獨自端坐,難道不覺得寂寞嗎?
  陳公驚訝地問她是甚麼人。
  女子說:我家離此不遠,就在你的西鄰。
  陳公心想女子可能是鬼,但卻非常喜歡她的美貌,
  於是捉住她的衣帶,拉著她一起坐下,
  女子談話風雅,陳公非常高興,伸手抱住她,女子也不太拒絕。
  接著就四下看看,問:沒有其他人在嗎?
  陳公急忙關上門,說:沒有。
  接著就催女子脫去衣裳,但她卻非常羞怯。
  陳公替她脫下衣服,慇勤討好。
  女子說:我今年二十歲,但還是處女,若你太粗暴我將無法忍受。
  於是兩人歡好過後,床蓆上留下處子的血跡。
  接著兩人在枕邊談心,女子說名叫林四娘。
  陳公又詳問她的事情,她說:我一生堅貞,現在已經被你輕薄盡了。
  你若有心愛我,就圖個永世情好,絮絮叨叨地多問甚麼呢?

  青州道:即青州巡道(後簡稱道員)。清分一省為數道,由布政司統領。
  陳寶鑰,字綠崖,福建晉江人,康熙二年(1663)任青州道僉事。

  無何,雞鳴,遂起而去。由此夜夜必至。每與闔戶雅飲。
  談及音律,輒能剖悉宮商。公遂意其工於度曲。
  曰:「兒時之所習也。」公請一領雅奏。
  女曰:「久矣不託於音,節奏強半遺忘,恐為知者笑耳。」
  再強之,乃俯首擊節,唱伊涼之調,其聲哀婉。
  歌已,泣下。公亦為酸惻,抱而慰之曰:「卿勿為亡國之音,使人悒悒。」
  女曰:「聲以宣意,哀者不能使樂,亦猶樂者不能使哀。」

  不久雞鳴天曉,四娘就起身走了。從此她夜夜必來。
  每次來,陳公都會關上門,讓兩人富於意趣地對飲。
  談到音律,四娘能夠明辨通解五音。
  陳公便認為四娘也善於作曲唱曲。四娘說:這是我小時候所學習的。
  陳公請求彈唱一曲聽聽,她說:很久不演奏樂曲了,節奏也多半都忘記了,
  恐怕讓內行人笑話。
  陳公一再要求,她才低下頭來敲著節奏,唱伊涼之調,聲音哀怨婉轉。
  唱完之後,便哭了起來。
  陳公也為她感到悽惻,抱著四娘安慰說:妳不要唱這麼悲傷的曲子,令人鬱悶不快。
  四娘說:音樂是表達人的感情的,悲哀的人不能叫他唱出歡樂,
  就如歡樂的人不能使他吟送悲曲一樣。

  伊涼之調:謂悲涼之調。
  伊、涼,唐代二邊郡名,即伊州、涼州。天寶後多以邊地名樂曲。
  西京節度蓋嘉運所進伊州商調曲,稱伊州曲;西涼都督郭知運所進曲,稱涼州曲。
  《涼州》曲,又稱《涼州破》,本晉末西涼羌族改制的中原舊樂。
  其曲終入破,驟變為繁弦急響破碎之音,哀婉悲惻。

  兩人燕暱,過於琴瑟。既久,家人竊聽之,聞其歌者,無不流涕。
  夫人窺見其容,疑人世無此妖麗,非鬼必狐;
  懼為厭蠱,勸公絕之。公不能聽,但固詰之。

  陳公與四娘非常親暱,比起夫婦有過之而無不及。
  時間久了,家人們也都來房外偷聽唱歌,凡聽過她歌聲的人,沒有不流淚的。
  陳夫人偷偷見過四娘的容顏,懷疑人世間不會有這樣妖麗的女子,
  認為她不是鬼就是狐,怕她以巫術致災禍於人,就勸陳公與四娘斷絕往來。
  陳公不聽,但這次堅持詢問四娘的身世。


  女愀(音巧)然曰:「妾衡府宮人也。遭難而死,十七年矣。
  以君高義,託為燕婉,然實不敢禍君。倘見疑畏,即從此辭。」
  公曰:「我不為嫌;但燕好若此,不可不知其實耳。」

  四娘不愉快地說:我是衡王府的一名宮女,遭難而死,已十七年了。
  因為你品德高尚,才與你和愛,我實在不敢害你。
  倘若你懷疑或是害怕,那我們就從此分手。
  陳公說:我不是嫌妳,既然我們如此相好,不可不知妳的實情。

 

  乃問宮中事。女緬述,津津可聽。談及式微之際,則哽咽不能成語。
  女不甚睡,每夜輒起誦準提、金剛諸經咒。
  公問:「九原能自懺耶?」
  曰:「一也。妾思終身淪落,欲度來生耳。」

  於是陳公就問起當時宮中的事。四娘憶述,說得津津有味,很是精采。
  談到王府衰敗之時,就哽咽不能成聲。
  四娘不怎麼睡覺,每夜都起來誦讀準提經和金剛經等經咒。
  陳公問她說:九泉之下能為自己超度嗎?
  四娘答:能。我想自己一生淪落,願超度解脫,來生好好為人。


  又每與公評騭(音至)詩詞,瑕輒疵之;至好句,則曼聲嬌吟。
  意緒風流,使人忘倦。
  公問:「工詩乎?」曰:「生時亦偶為之。」公索其贈。
  笑曰:「兒女之語,烏足為高人道。」居三年。

  四娘還常常與陳公評論詩詞,
  不完美之處,就指出它的毛病;遇到好的句子,就柔聲吟詠,
  情致優雅,使人忘了疲倦。
  陳公問她:妳會寫詩嗎?四娘答說:在世時也偶而寫過。
  陳公要求她贈詩一首。四娘笑著說:小孩子寫的詩句,哪能拿出來叫高手笑話?
  如此又住了三年。

  一夕忽慘然告別。公驚問之。
  答云:「冥王以妾生前無罪,死猶不忘經咒,俾生王家。
  別在今宵,永無見期。」言已,愴然。公亦淚下。
  乃置酒相與痛飲。女慷慨而歌,為哀曼之音,一字百轉;
  每至悲處,輒便哽咽。數停數起,而後終曲,飲不能暢。
  乃起,逡巡欲別。公固挽之,又坐少時。

  一天晚上,四娘悲傷地來向陳公告別。陳公驚問她原因。
  四娘說:閻王因為我生前無罪,死後還不忘唸經,所以使我投生到王侯之家。
  今夜就要離別,永無相見之日了。說罷,神情哀戚。陳公也為她落淚。
  於是就擺酒席為四娘送行,兩人相對痛飲。
  四娘慨然歌唱,歌詞曲調哀傷淒涼,一字心情,百轉千迴,
  每唱到悲傷處,便哽咽不能成聲。一首曲子停了數次再繼續唱,
  最後唱完一曲,想要飲酒,卻無法暢快喝下。
  四娘於是起身徘徊,想要告別。陳公勉強拉住她,又坐了一會。


  雞聲忽唱,乃曰:「必不可以久留矣。然君每怪妾不肯獻醜;
  今將長別,當率成一章。」索筆構成,曰:
  「心悲意亂,不能推敲,乖音錯節,慎勿出以示人。」掩袖而出。
  公送諸門外,湮然沒。公悵悼良久。視其詩,字態端好,珍而藏之。
  詩曰:「靜鎖深宮十七年,誰將故國問青天?
  閒看殿字封喬木,泣望君王化杜鵑。海國波濤斜夕照,漢家簫鼓靜烽煙。
  紅顏力弱難為厲,惠質心悲只問禪。日誦菩提千百句,閒看貝葉兩三篇。
  高唱梨園歌代哭,請君獨聽亦潸然。」詩中重複脫節,疑有錯誤。

  公雞忽然叫了起來,已近天明,四娘才說:
  我一定不能再留了。而你每每怪我不肯獻醜作詩,如今將要永別,
  我就倉促作一首詩,送你作臨別紀念。」
  於是索要筆墨,完成了詩句,說:我心悲意亂,不能斟酌字句,
  音韻有所錯亂,千萬不要拿出去給別人看。說完,以袖掩面,走了出去。
  陳公送四娘出門,一轉眼就消失了。陳公惆悵哀傷了許久。
  看四娘寫的詩,字體端正,便十分珍重地收藏了起來。
  其詩是:「靜鎖深宮十七年,誰將故國問青天?
  閒看殿宇封喬木,泣望君王化杜鵑。海國波濤斜夕照,漢家簫鼓靜烽煙。
  紅顏力弱難為厲,惠質心悲只問禪。日誦菩提千百句,閒看貝葉兩三篇。
  高唱梨園歌代哭,請君獨聽亦潸然。」詩中重複脫節,懷疑有記錯的地方。


  白話試譯:水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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