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生,泰山人。獨居清齋。
  會值秋夜,銀河高耿,明月在天,徘徊花陰,頗存遐想。
  忽一女子踰垣來,笑曰:「秀才何思之深?」
  生就視,容華若仙。驚喜擁入,窮極狎昵。
  自言:「胡氏,名三姐。」問其居第,但笑不言。
  生亦不復置問,惟相期永好而已。自此,臨無虛夕。

  尚生,是泰山這個地方的人,他獨自居住在清靜的書齋裡。
  時值秋天的夜晚,銀河高懸空中,十分明亮,皎潔的月亮在天上,
  尚生在花影中徘徊,頗有些想望美人的遐思。
  忽然有一個女子越過矮牆來,笑說:秀才想些甚麼,如此深思模樣?
  尚生靠近那女子細看,見她容貌有如仙人,他既驚且喜,擁著女子入室,
  兩人極盡歡好。女子自介說:我姓胡,名三姐。
  尚生問她是哪家的姑娘,三姐只笑不語。
  尚生也不再多問,只期盼與三姐永久交好而已。
  自此以後,三姐每天夜裡都來與尚生見面。

  一夜,與生促膝燈幕,生愛之,矚盼不轉。
  女笑曰:「眈眈視妾何為?」
  曰:「我視卿如紅藥碧桃,即竟夜視,不為厭也。」
  三姐曰:「妾陋質,遂蒙青盼如此;若見吾家四妹,不知如何顛倒。」
  生益傾動,恨不一見顏色,長跽(音記)哀請。

  一天晚上,三姐與尚生在燈下相坐,尚生極愛三姐,目不轉睛盯著她瞧。
  三姐笑說:你這麼虎視眈眈地看著我,想做甚麼?
  尚生說:我看妳就如紅色的芍藥、碧色的桃花般美麗,就算整晚看著,
  也不會厭煩。
  三姐說:我長得不好看,就蒙你如此垂青,若你見了我家四妹,
  不知會如何的神魂顛倒。
  尚生聽了更加動心,恨不能馬上見到四妹,聳直了身子跪著哀求。

  逾夕,果偕四姐來。
  年方及笄,荷粉露垂,杏花煙潤,嫣然含笑,媚麗欲絕。
  生狂喜,引坐。三姐與生同笑語;四姐惟手引繡帶,俛首而已。
  未幾,三姐起別,妹欲從行。
  生曳之不釋,顧三姐曰:「卿卿煩一致聲!」
  三姐乃笑曰:「狂郎情急矣!妹子一為少留。」
  四姐無語,姊遂去。二人備盡歡好。

  過了一晚,三姐果然與四姐同來。
  四姐剛滿十五歲,像垂落露珠的粉嫩荷花,又像雲霧滋潤過的杏花,
  甜美嫵媚帶著笑容,嬌豔麗絕。尚生極喜,拉著姊妹倆坐下。
  三姐與尚生有說有笑,四姐只是用手把玩繡花衣帶,低著頭而已。
  不久,三姐起身告辭,四姐也要同行。
  尚生拉住四姐不放,對三姐說:麻煩妳幫我說一下吶!
  三姐就笑著說:這狂放的郎君著急了!妹子妳就為他多留一會兒吧。
  四姐不出聲,三姐就離去了。留下尚生與四姐極盡歡好之能事。

  既而引臂替枕,傾吐生平,無復隱諱。四姐自言為狐。
  生依戀其美,亦不之怪。
  四姐因言:「阿姊狠毒,業殺三人矣。惑之,罔不斃者。
  妾幸承溺愛,不忍見滅亡,當早絕之。」生懼,求所以處。
  四姐曰:「妾雖狐,得仙人正法,當書一符黏寢門,可以卻之。」
  遂書之。既曉,三姐來,見符卻退,曰:
  「婢子負心,傾意新郎,不憶引線人矣。
  汝兩人合有夙分,余亦不相仇;但何必爾?」乃逕去。
  數日,四姐他適,約以隔夜。

  不久,兩人用對方的手臂代替枕頭,躺在一起,向對方述說自己的生平,
  不再有任何隱瞞。四姐說自己是隻狐狸化的。
  尚生依戀她的美貌,也不因為她是狐而奇怪。
  四姐說:姊姊狠毒,已經殺三人了。被她迷惑的,沒有不死的。
  我有幸承蒙你的溺愛,不忍心見你死去,你應當早日斷了與她的聯繫。
  尚生害怕,求問對付的方法。
  四姐說:我雖是狐,但得仙人的正道法術,我當為你寫一符黏在寢室門上,
  可以退卻她。於是便寫了符。
  到了天亮,三姐來了,見到門上貼的符,退卻說:
  這小婢子如此負心,喜歡新的郎君,就不記得牽線的人了。
  你們二人在一起,這是生前註定的緣分,我也不會記仇,但何必如此?
  說完就逕自走了。數天之後,四姐到別處去,相約隔夜再會。

  是日,生偶出門眺望,山下故有槲(音胡)林,蒼莽中,出一少婦,亦頗風韻。
  近謂生曰:「秀才何必日沾沾戀胡家姊妹?渠又不能以一錢相贈。」
  即以一貫授生,曰:「先持歸,貰(音世)良醞;我即攜小肴饌來,與君為歡。」
  生懷錢歸,果如所教。

  這天,尚生偶然出門遠望,山下本有一片槲林,蒼翠之中走出一個少婦,
  也頗有風情韻致。少婦靠近對尚生說:秀才何必每天沾沾自喜地愛戀著胡家姊妹?
  她們又不能送你一毛錢。就完就拿出一貫錢給尚生,說:先拿回去,買些好酒,
  我就帶小菜來,與你共歡。尚生帶著錢回去,果然如她所囑買了酒。

  少間,婦果至,置几上燔(音煩)雞、鹹彘肩各一,即抽刀子縷切為臠(音巒);
  釃酒調謔,歡洽異常。繼而滅燭登床,狎情蕩甚。既曙始起。
  方坐床頭,捉足易舄(音細),忽聞人聲;傾聽,已入幃幕,則胡姊妹也。
  婦乍睹,倉皇而遁,遺舄於床。

  不久,少婦果然來了,在桌上擺了烤雞、鹹豬肘各一,又馬上抽出刀子切成小塊;
  斟酒與尚生調笑,兩人歡欣融洽之至。接著熄了燭火上床,非常親暱放蕩。
  到了天亮才起來。正坐在床頭要穿上鞋,忽然聽到人聲,正要細聽,
  人已走進帷幕,是胡家姊妹。少婦一見她們,倉皇逃離,留下鞋子在床上。

  二女遂叱曰:「騷狐!何敢與人同寢處!」追去,移時始返。
  四姐怨生曰:「君不長進,與騷狐相匹偶,不可復近!」遂悻悻欲去。
  生惶恐自投,情詞哀懇。三姐從旁解免,四姐怒稍釋,由此相好如初。

  胡家姊妹就斥罵說:騷狐!怎敢與人同睡!追著出去,過了一會才回來。
  四姐怨怪尚生說:你不長進,與騷狐做夫妻,不可再接近我了!
  說完就憤恨地想走。尚生惶恐靠近四姐,說著動聽的話語哀求。
  三姐從旁相勸,四姐怒意才稍退,自此又和好如初。

  一日,有陝人騎驢造門曰:「吾尋妖物,匪伊朝夕,乃今始得之。」
  生父以其言異,訊所由來。
  曰:「小人日泛煙波,遊四方,終歲十餘月,常八九離桑梓,
  被妖物蠱殺吾弟。歸甚悼恨,誓必尋而殄滅之。
  奔波數千里,殊無蹟兆。今在君家。不翦,當有繼吾弟亡者。」

  一天,有個陝縣人騎著驢子來造訪尚家,說:
  我找尋妖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總算在今天找到了。
  尚生的父親因他所說的話很怪,就問他是何意。
  那人說:小人遊走於江湖四方,一年十二個月,常常八九個月遠離家鄉,
  我弟弟因而被妖物蠱惑殺害。我回到家鄉後,非常悼念與悔恨,
  發誓必要找到妖物而滅了它們。奔走了數千里,一直找不到半點線索。
  如今妖物在你家,不加以剷除的話,還會有人在我弟弟之後死去。

  時生與女密邇,父母微察之,聞客言,大懼,延入,令作法。
  出二瓶,列地上,符咒良久。有黑霧四團,分投瓶中。
  客喜曰:「全家都到矣。」遂以豬脬(音拋)裹瓶口,緘封甚固。
  生父亦喜,堅留客飯。

  這時尚生與胡家姊妹很是親密相近,尚生的父母也略有所知,聽了來客的話,
  非常害怕,請他入內作法。那人取出兩個瓶子,擺在地上,畫符唸咒了許久。
  見有四團黑霧,分別投入瓶中。那人高興地說:全家都到了。
  就用豬的膀胱裹住瓶口,封得甚牢。尚生的父親也很高興,堅持留那人下來吃飯。

  生心惻然,近瓶竊聽,聞四姐在瓶中言曰:「坐視不救,君何負心?」
  生益感動。急啟所封,而結不可解。
  四姐又曰:「勿須爾!但放倒壇上旗,以鍼(音針)刺脬作空,予即出矣。」
  生如其請。果見白氣一絲,自孔中出,凌霄而去。

  尚生心中悲傷,靠近瓶子偷聽,聽到四姐在瓶中說:
  坐視不救,你為何如此背棄我倆之情?
  尚生更加感動,急忙打開瓶封,但結解不開。
  四姐又說:不必解開,只要放倒法壇上的旗子,用針在豬膀胱刺個孔,
  我就可以出來了。尚生如她所說照做,果然見到一絲白氣,從孔中出來,
  衝上天際而去。

  客出,見旗橫地,大驚曰:「遁矣!此必公子所為。」
  搖瓶俯聽,曰:「幸止亡其一;此物合不死,猶可赦。」乃攜瓶別去。

  客人出來,見到旗子橫倒在地,大驚說:跑了!這必定是公子所做。
  他又搖搖瓶子低頭聽聽,說:幸好只跑了一個,這東西命不該絕,還可饒了。
  說完就帶著瓶子走了。

  後生在野,督傭刈(音易)麥,遙見四姐坐樹下。生近就之,執手慰問。
  且曰:「別後十易春秋,今大丹已成。但思君之念未忘,故復一拜問。」
  生欲與偕歸。女曰:「妾今非昔比,不可以塵情染,後當復見耳。」
  言已,不知所在。

  後來,尚生在野外監督傭僕割麥,遠遠見到四姐坐在樹下。
  尚生靠近她,拉著她的手慰問。
  四姐說:自從上次分別,已過了十年,如今我煉仙的大丹已成。
  但思念你的心情沒有忘記,所以又來見你。尚生想要與她一同回家。
  四姐說:我如今和過去不同了,不可以再惹紅塵情事,以後我們還會相見。
  說完,就消失了蹤影。

  又二十年餘,生適獨居,見四姐自外至。生喜與語。
  女曰:「我今名列仙籍,本不應再履塵世。
  但感君情,敬報撤瑟之期。可早處分後事;亦勿悲憂,
  妾當度君為鬼仙,亦無苦也。」乃別而去。至日,生果卒。
  尚生乃友人李文玉之戚好,嘗親見之。

  又經過二十多年,尚生正一人獨住,見四姐從外進來,歡喜地與她說話。
  四姐說:我如今名列在登錄仙人姓名的簿冊中,本來不應當再到塵世來。
  但感念你的恩情,特地來向你報知你的死期,你可以早些處理後事,
  也不要悲傷煩憂,我會度你做鬼仙,也沒有苦痛了。
  說完就辭別離去。到了四姐說的那天,尚生果然死了。
  尚生是我友人李文玉的親戚,我曾親自見過他。

  白話試譯:水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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