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遠張於旦,性疏狂不羈。讀書蕭寺。
  時邑令魯公,三韓人。有女好獵。
  生適遇諸野,見其風姿娟秀,著錦貂裘,跨小驪駒,翩然若畫。
  歸憶容華,極意欽想。後聞女暴卒,悼嘆欲絕。
  魯以家遠,寄靈寺中,即生讀所。

  登州府招遠縣有個人叫張於旦,他的性情闊略放任,不拘禮儀。
  他曾在一座佛寺裡讀書。
  當時的招遠縣縣官人稱魯公,遼東人氏。他有一個女兒喜好打獵。
  有一次,張生在野外遇到魯公的女兒,見她風度儀態清秀美好,
  穿著錦緞貂裘,騎著一匹小黑馬,翩翩然如同畫中的人物。
  他回到寺裡,回憶起魯女美好的容貌,傾心想慕。
  後來聽說魯女忽然死了,張生又是哀傷,又是嘆息。
  而魯公因為老家很遠,便把女兒的靈柩暫時寄置在張生讀書的寺廟裡。

  蕭寺:佛寺。唐李肇《國史補》:「梁武帝造寺,令蕭子云飛白大書『蕭寺』,
  至今一『蕭』字存焉。」後世因稱佛寺為蕭寺。

  三韓:指遼東。漢時,朝鮮南部有馬韓(西)、辰韓(東)、弁韓(南)三國。
  明朝天啟初因失遼陽,以後乃習稱遼東為三韓。見《日知錄》。

  生敬禮如神明,朝必香,食必祭。
  每酹而祝曰:「睹卿半面,長繫夢魂;不圖玉人,奄然物化。
  今近在咫尺,而邈若河山,恨如何也!
  然生有拘束,死無禁忌,九泉有靈,當珊珊而來,慰我傾慕。」
  日夜祝之,幾半月。

  張生對魯女崇敬有禮,如同對神明一般。
  他每早必到魯女靈前上香,吃飯時也必定祭奠。
  每每以酒灑地,祝禱說:我才見了妳半邊臉面,就對妳魂牽夢縈,
  沒想到妳這晶瑩如玉般的美人竟去世了。
  現在妳的身體雖近在咫尺,但魂魄卻遠如萬里河山之遙,我是何等遺憾!
  妳在世時有禮法約束,妳死了該無禁忌,九泉之下有靈的話,
  應當飄然歸來,以慰我傾慕之情。
  張生日夜祝禱,將近半個月的時間。

  一夕,挑燈夜讀,忽舉首,則女子含笑立燈下。生驚起致問。
  女曰:「感君之情,不能自已,遂不避私奔之嫌。」
  生大喜,遂共歡好。自此無虛夜。
  謂生曰:「妾生好弓馬,以射獐殺鹿為快,罪業深重,死無歸所。
  如誠心愛妾,煩代誦金剛經一藏數,生生世世不忘也。」

  一天晚上,張生正在燈下讀書,忽一抬頭,見魯女含笑站在燈下。
  張生驚訝地起來詢問。魯女說:
  感念你對我的一片真情,使我無法自制,所以不避私奔的嫌疑前來見你。
  張生大喜,於是兩人共同歡好。自此之後,魯女沒有一晚不來。
  她對張生說:我生前喜好騎馬射箭,以射獐殺鹿為樂,罪孽深重,
  死後無處可去。你如真心愛我,煩你替我念金剛經五千零四十八遍,
  我生生世世永遠不忘你的恩情。

  藏:佛教道教經典的總稱;一藏數,指持誦五千四十八遍。

  生敬受教,每夜起,即柩前捻珠諷誦。偶值節序,欲與偕歸。
  女憂足弱,不能跋履。生請抱負以行,女笑從之。如抱嬰兒,殊不重累。
  遂以為常。考試亦載與俱。然行必以夜。
  生將赴秋闈,女曰:「君福薄,徒勞馳驅。」遂聽其言而止。

  張生恭敬地答應她的請託,每天夜裡起來到魯女靈前捻著佛珠誦經。
  一次,偶然地遇上節日,張生想帶魯女一起回家過節。
  魯女擔憂自己腿腳虛弱,無法跟著跋山涉水。
  張生要抱著、背著她走,魯女笑著聽從他了。
  張生抱起她時,就如同抱著個小嬰兒,一點也不覺得重或累。
  此後就習以為常。張生考試時,也帶魯女同去,但必須夜裡行路。
  有一年,張生要去參加鄉試,魯女說:你的福氣薄,只是白走一趟。
  張生就聽了她的話沒去參加考試。

  積四五年,魯罷官,貧不能輿其櫬,將就窆(音貶)之,苦無葬地。
  生及自陳:「某有薄壤近寺,願葬女公子。」魯公喜。
  生又力為營葬。魯德之,而莫解其故。魯去,二人綢繆如平日。

  過了四五年,魯公罷官,窮得不能僱車運走女兒的棺木,
  將要就地葬埋,但苦於沒有墳地。
  張生就對魯公說:我有塊田地在廟旁,願讓你家女公子安葬。
  魯公大喜。張生又盡力幫助料理喪事。
  魯公對張生非常感激,但也不明白張生為何如此。
  魯公回鄉後,張生與魯女仍如平日歡好。

  一夜,側倚生懷,淚落如豆,曰:
  「五年之好,於今別矣!受君恩義,數世不足以酬!」生驚問之。
  曰:「蒙惠及泉下人,經咒藏滿,今得生河北盧戶部家。
  如不忘今日,過此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煩一往會。」
  生泣下曰:「生三十餘年矣;又十五年,將就木焉,會將何為?」
  女亦泣曰:「願為奴婢以報。」
  少間曰:「君送妾六七里。此去多荊棘,妾衣長難度。」
  乃抱生項,生送至通衢。

  一天夜裡,魯女側倚在張生懷裡,淚水如豆般落下,說:
  我倆五年來的情緣,在今日就要分別了!
  我受你的恩義,幾世都不足以為報。張生驚訝地問她原因。
  魯女說:承蒙你給了我這九泉之下的人如此恩惠。
  現在你已為我念滿了一藏數的經文,現在我得以投生到河北盧戶部家。
  如果你不忘今天,再過十五年,八月十六日,勞煩你去盧戶部家與我相會。
  張生哭著說:我已三十多歲了,再過十五年,我就快老死了,
  去那裡與妳相會又能怎樣呢?
  魯女也哭著說:我願當奴婢報答你。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請送我六七里路。這路上有很多荊棘,
  我的衣衫太長難以走路。
  說完就抱著張生的脖子,而張生送她上了大路。

  見路旁車馬一簇,馬上或一人,或二人;車上或三人、四人、十數人不等;
  獨一鈿車,繡纓朱幰(音顯),僅一老媼在焉。
  見女至,呼曰:「來乎?」女應曰:「來矣。」
  乃回顧生云:「盡此,且去;勿忘所言。」生諾。
  女子行近車,媼引手上之,展軨(音伶)即發,車馬闐咽而去。

  到了大路上,見路旁有一行車馬,馬上有騎著一人的,有騎著兩人的;
  車上有坐三人、四人的,甚至十幾個人的不等。
  獨獨一輛鑲嵌有金屬薄片圖案紋樣、有彩穗裝飾的大紅車簾的車子,
  只有一個老太婆坐在裡面。
  老太婆見魯女來了,叫著:來了?
  魯女應聲:來了。然後回過頭來對張生說:
  就送到這裡,你且回去吧;不要忘了我說的話。張生答應了。
  魯女走近馬車前,老太婆伸手拉她上了車,車輪轉動,車馬喧騰地走了。

  生悵悵而歸,誌時日於壁。因思經咒之效,持誦益虔。
  夢神人告曰:「汝志良嘉。但須要到南海去。」
  問:「南海多遠?」曰:「近在方寸地。」
  醒而會其旨,念切菩提,修行倍潔。

  張生惆悵地回到廟裡,將相會的日期記在牆上。
  又想到誦經有這樣大的效用,就更加虔誠地唸經。
  他夢見神人告訴他:你志向可嘉,但必須要到南海去。
  張生問:南海多遠?神人說:近在你心頭方寸之地。
  醒後,他領悟了神人的意思,渴望領悟佛理,修行更加誠心。

  三年後,次子明、長子政,相繼擢高科。生雖暴貴,而善行不替。
  夜夢青衣人邀去,見宮殿中坐一人,如菩薩狀,逆之曰:
  「子為善可喜。惜無修齡,幸得請於上帝矣。」生伏地稽首。
  喚起,賜坐;飲以茶,味芳如蘭。又令童子引去,使浴於池。
  池水清潔,游魚可數,入之而溫,掬之有荷葉香。
  移時,漸入深處,失足而陷,過涉滅頂。驚寤。異之。

  三年後,張生的次子張明、長子張政相繼科舉高中。
  張生雖然一下子顯貴起來,但他仍然堅持行善不棄。
  一天晚上夢見一個青衣人邀請他到了一座宮殿,
  宮殿正中坐著一個神,像是菩薩的樣子,
  菩薩迎接他說:你行善令人高興,可惜不能長壽,幸好我已請求了玉帝為你延壽。
  張生伏在地下叩頭,菩薩喚他起身,賜他座位請他喝茶,茶香猶如蘭香。
  又令童子帶他到一個池子沐浴。池水清澈,裡面游動的魚都看得很清楚。
  入浴後,覺得池水溫熱,捧起來一聞,有荷葉清香。
  一會兒,他漸漸走到了池水深處,失足陷入水底,
  池水淹沒頭頂,這時他就驚醒了,為這個夢境大感驚異。

  由此身益健,目益明。自捋其鬚,白者盡簌簌落;又久之,黑者亦落。
  面紋亦漸舒。至數月後,頷禿面童,宛如十五六時。
  輒兼好遊戲事,亦猶童。過飾邊幅,二子輒匡救之。
  未幾,夫人以老病卒。子欲為求繼室於朱門。
  生曰:「待吾至河北來而後娶。」屈指已及約期,遂命僕馬至河北。
  訪之,果有盧戶部。

  從此,張生身體更加健壯,眼睛也更明亮了。
  他自己捋了一下鬍子,白鬍子都撲簌簌地落下來。又過段時間,黑鬍子也掉了。
  臉上的皺紋也漸漸舒展開來,過數月後,他下巴光淨無鬚,面呈童顏,
  像十五六歲時一樣。由此又喜歡遊戲之事,也像個孩童。
  他過於注重穿著打扮,兩個兒子常常勸正他。
  玩出了事,兩個兒子就去救他。
  不久,張生的夫人老病去世了,兒子們想要給他娶個大戶人家的女兒當繼室。
  他說:等我到河北去一趟回來再娶。
  張生屈指一算,已經到了與魯女約定之期,便帶了僕人車馬到了河北。
  到當地一打聽,果然有個盧姓的戶部尚書。

  先是,盧公生一女,生而能言,長益慧美,父母最鍾愛之。
  貴家委禽,女輒不欲。怪問之,具述生前約。
  共計其年,大笑曰:「痴婢!張郎計今年已半百,人事變遷,其骨已朽;
  縱其尚在,髮童而齒壑矣。」女不聽。
  母見其志不搖,與盧公謀,戒閽人勿通客,過期以絕其望。

  先前,盧公家生了一個女兒,這女兒生下來就會說話,
  長大了更加聰明漂亮,父母最疼愛她。
  有一些富貴人家來下聘,盧女都不願意。
  父母覺得奇怪,於是問她原因,女兒詳細地述說了與張生的盟約。
  大家算了算經過的年數,大笑說:傻丫頭!張郎現在已年過半百了,
  人事變遷,怕他屍骨都已腐朽;就算他還活著,也頭禿齒缺了。
  盧女不聽家人勸告。
  盧母見她心志不動搖,與盧公計謀,叫守門的不要通報客人來訪,
  等過了約期,就能斷絕盧女的期望。

  未幾,生至,閽人拒之。退返旅舍,悵恨無所為計。
  閒遊郊郭,因循而暗訪之。女謂生負約,涕不食。
  母言:「渠不來,必已殂謝;即不然,背盟之罪,亦不在汝。」
  女不語,但終日臥。

  沒多久,張生來盧家拜訪,被守門的人拒絕。
  張生只好退返旅店,心裡惆悵忿恨,但又沒有辦法。
  他在城的內外閒遊散心,也循著線索暗自打聽盧女的消息。
  而盧女認為張生背約,鎮日哭泣不吃東西。
  盧母說:張生不來,必定已經死了,
  即使還活著,違背了盟約的罪過,也不在妳身上。

  盧女不說話,只是整天躺在床上。

  盧患之,亦思一見生之為人,乃託遊遨,遇生於野。
  視之,少年也,訝之。班荊略談,甚倜儻。公喜,邀至其家。
  方將探問,盧即遽起,囑客暫獨坐,匆匆入內,告女。女喜,自力起。
  窺審其狀不符,零涕而返,怨父欺罔。公力白其是。
  女無言,但泣不止。公出,意緒懊喪,對客殊不款曲。
  生問:「貴族有為戶部者乎?」公漫應之。首他顧,似不屬客。
  生覺其慢,辭出。

  盧公為此感到憂心,也想見識張生的為人如何,
  於是託詞遊玩散心,正好在郊外遇到張生。
  一看他是個少年模樣,十分驚訝。在路邊藉草而坐,略談了幾句話,
  覺得張生風流灑脫。盧公很喜歡,便邀他到家裡去。
  張生正想詢問盧女的事,盧公猛然站起,請他暫坐一下,
  自己則匆匆進了內房告訴女兒張生的事。盧女很高興,自己奮力起床。
  偷偷看了張生的模樣,但和記憶中的樣貌不同,就哭著回房,埋怨父親騙她。
  盧公極力說明這個人就是張生,盧女也不說話,只是哭個不停。
  盧公出來,心情懊喪,對張生也不怎麼慇勤了。
  張生問:貴府有人身為戶部尚書嗎?盧公隨便應了一聲。
  左顧右盼的,似乎意不在客人。
  張生感到他怠慢自己,就告辭出來。

  女啼數日而卒。生夜夢女來,曰:「下顧者果君耶?年貌舛異,覿面遂致違隔。
  妾已憂憤死。煩向土地祠速招我魂,可得活,遲則無及矣。」
  既醒,急探盧氏之門,果有女亡二日矣。生大慟,進而弔諸其室。
  已而以夢告盧。盧從其言,招魂而歸。
  啟其衾,撫其屍,呼而祝之,俄聞喉中咯咯有聲。
  忽見朱櫻乍啟,墜痰塊如冰。扶移榻上,漸復吟呻。
  盧公悅,肅客出,置酒宴會。細展官閥,知其巨家,益喜。擇吉成禮。

  盧女哭了數天後就去世了。
  張生夜裡夢見盧女來,說:來找我的果然是你嗎?
  你的年齡與容貌不符原來的樣子,以致見了你卻沒有認出,而造成我們人鬼相隔。
  如今我已憂憤而死,煩你速到土地祠招回我的魂,我還得以復活,遲了就來不及了。
  張生夢醒,急忙到盧家探聽,果然盧女已經死了兩天了。
  張生悲慟欲絕,進而到屋裡弔唁,弔唁完後,把夢境告訴了盧公。
  盧公聽從了他的話,到土地祠招女兒的魂回來。
  到家後,掀開女兒的被子,撫摸女兒的屍體,喚著她的名字向天祝禱。
  不久,便聽到女兒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見她朱唇突然張開,
  吐出一口如冰狀的痰塊,家人扶著她移坐到榻上,她漸漸發出呻吟聲。
  盧公非常高興,引導張生出來,置辦酒宴。
  又細問張生官階門第,才知道他是大戶人家的兒子,更是歡喜。
  於是選擇良辰吉日,讓女兒與張生成了親。

  居半月,攜女而歸。盧送至家,半年乃去。
  夫婦居室,儼如小耦,不知者,多誤以子婦為姑嫜(音張)焉。
  盧公踰年卒。子最幼,為豪強所中傷,家產幾盡。生迎養之,遂家焉。

  張生在盧家住了半個月,便帶著妻子回家。
  盧公親自將女兒送到張家,住了半年才回去。
  張生夫婦生活在一起,宛如少年夫妻。
  不知情的人,以為張生的兒子媳婦才是公婆。
  盧公隔年就去世了。
  而盧公年幼的兒子,被豪強人家中傷,家產幾乎都沒了。
  張生夫婦就把他接來照料,兩家成了一家人。

  白話試譯:水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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