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隸有巨家,欲延師。忽一秀才,踵門自薦。主人延入。
詞語開爽,遂相知悅。秀才自言胡氏。遂納贄館之。
胡課業良勤,淹洽非下士等。
然時出遊,輒昏夜始歸;扃閉儼然,不聞款叩而已在室中矣。
遂相驚以狐。然察胡意固不惡,優重之,不以怪異廢禮。
河北省有一個大戶人家,想聘請家塾教師。
忽然有一個秀才,登門來推薦自己。主人就請他進來談。
此人說話開朗爽快,主人客人彼此談得很投機。
秀才說自己姓胡。主人便付給胡生聘金,為他設館,留他住了下來。
胡生對學生的授業和考課很勤苦,學問淵博貫通,非一般秀才可比。
然而胡生時常出遊,往往到了深夜才回來。
門戶鎖閉,沒聽見敲門聲,胡生已在屋裡了。
於是家人都驚異地認為他是狐。
但明白胡生並沒有甚麼惡意,所以主人仍然對胡生優禮重待,
不因他是狐而廢除了禮數。
贄:初見禮品。館:除舍留客;為之設館,聘為塾師。
胡知主人有女,求為姻好,屢示意,主人偽不解。
一日,胡假而去。次日,有客來謁,縶(音直)黑衛於門。主人逆而入。
年五十餘,衣履鮮潔,意甚恬雅。既坐,自達,始知為胡氏作冰。
主人默然,良久曰:「僕與胡先生,交已莫逆,何必婚姻?
且息女已許字矣。煩代謝先生。」
客曰:「確知令愛待聘,何拒之深?」再三言之,而主人不可。
客有慙色,曰:「胡亦世族,何遽不如先生?」
胡生知道主人有個女兒,想向主人提親,幾次向主人示意,
主人都裝作不懂。有一天,胡生告假外出。
第二天,有個客人來拜訪主人,拴了一頭黑驢在門外。
主人請他進門,客人約五十多歲,衣服鞋襪光鮮整潔,態度安閒文雅。
落坐後,客人自述來意,才知道是為胡生作媒的。
主人聽了沉默不語,過了很久才說:
我與胡先生已是知己之交,何必得成為姻親不可呢?
況且我家女兒已許配給旁人了,請代我婉謝先生的好意。
客人說:我確知令嬡還在等人下聘,並未許親,您為何這樣堅決推辭呢?
客人再三懇求,主人執意不肯。
客人面露羞愧之色,說:胡先生家也是顯貴的家族,怎麼就配不上您家呢?
主人直告曰:「實無他意,但惡非其類耳。」
客聞之怒;主人亦怒,相侵益亟。
客起抓主人;主人命家人杖逐之,容乃遁。
遺其驢,視之,毛黑色,批耳修尾,大物也。
牽之不動;驅之則隨手而蹶(音絕),喓喓(音邀)然草蟲耳。
主人以其言忿,知必相仇,戒備之。
主人於是直接地說:實在沒有其他意思,只因為不喜他非人類。
客人聽了大怒,主人也生了氣,兩人越吵越兇。
客人起身抓主人,主人就命家人用棍子趕他出去。
客人連忙逃走,留下了騎來的驢子。
眾人仔細一看,這驢毛是黑的,尖耳長尾,軀體高大,牽不動牠;
一驅趕牠,驢就隨手倒下了,原來是隻正在鳴叫的草蟲。
主人因客人言詞氣憤,知他必定回來報復,於是叫家人戒備。
批耳修尾,尖耳長尾;好馬的體形。批,謂尖如削竹。
杜甫《房兵曹胡馬詩》:「竹批雙耳峻。」
大物:謂軀體高大。柳宗元《三戒·黔之驢》:「虎見之,龐然大物也。」
次日,果有狐兵大至:或騎或步,或戈或駑,馬嘶人沸,聲勢洶洶。
主人不敢出。狐聲言火屋,主入益懼。
有健者,率家人譟出,飛石施箭,兩相衝擊,互有夷傷。
狐漸靡,紛紛引去。遺刀地上,亮如霜雪;近拾之,則高粱葉也。
眾笑曰:「技止此耳。」然恐其復至,益備之。
第二天,果然有大批狐兵前來:有騎兵,有步兵;有握戈的,有拿弓箭的。
戰馬鳴嘶,人聲鼎沸,聲勢浩大。
主人不敢出去。狐兵揚言要放火燒屋,主人更加恐懼。
有個勇敢的家人,帶領眾人吶喊著衝了出去,投石放箭,各有創傷。
狐兵漸漸勢衰,紛紛逃走,遺留了一些刀子在地上,明亮如霜雪,
走近拾起一看,原來是高粱葉。
眾人笑著說:本領不過如此而已。但仍怕牠們再來,更加戒備。
明日,眾方聚語,忽一巨人,自天而降:高丈餘,身橫數尺;
揮大刀如門,逐人而殺。群操矢石亂擊之,顛踣而斃,則芻靈耳。
眾益易之。狐三日不復來,眾亦少懈。
又過一天,眾人正聚在一起談論,忽然有一個巨人從天而降,
巨人高一丈多,身寬數尺,揮舞著一把像門一樣大的刀,追著人砍殺。
眾人拿起石塊弓箭胡亂攻擊他,那巨人就倒地而死了,
原來是一隻草扎的送葬物。眾人把狐兵看得更平常了。
之後,狐兵三天沒再來,眾人也稍有懈怠。
主人適登廁,俄見狐兵,張弓挾矢而至,亂射之;集矢於臀。
大懼,急喊眾奔鬥,狐方去。拔矢視之,皆蒿梗。
如此月餘,去來不常,雖不甚害,而日日戒嚴,主入患苦之。
一天主人正在上廁所,忽見狐兵拉著弓挾著箭而來,亂箭射向主人,
箭都射到他的屁股上。主人害怕,急忙喊家人過來反擊,狐兵才退去。
主人拔出屁股上的箭一看,都是些雜草的梗。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狐兵來來去去,沒有定數,雖沒有甚麼大害,
但天天防範牠們,主人也很是苦惱。
一日,胡生率眾至。主人身出,胡望見,避於眾中。
主人呼之,不得已,乃出。主人曰:「僕自謂無失禮于先生,何故興戎?」
群狐欲射,胡止之。主人近握其手,邀入故齋,置酒相款。
一天,胡生率領狐兵同來。
主人也親自出面,胡生遠遠地望見了,就躲在狐兵當中。
主人喚他,不得已,胡生只好出來。主人說:
我自認為沒有對您失禮的地方,為何您要興兵動武?
狐兵們要朝主人射箭,胡生制止住了。
主人便走近去握住胡生的手,請他進原來住的屋裡,置辦酒宴款待。
從容曰:「先生達人,當相見諒。以我情好,寧不樂附婚姻?
但先生車馬、宮室,多不與人同,弱女相從,即先生當知其不可。
且諺云:『瓜果之生摘者,不適於口。』先生何取焉?」胡大慙。
主人曰:「無傷,舊好故在。如不以塵濁見棄,在門牆之幼子,
年十五矣,願得坦腹床下。不知有相若者吾?」
胡喜曰:「僕有弱妹,少公子一歲,頗不陋劣。以奉箕帚,如何?」
主人從容地說:先生是通情達理的人,一定能諒解。
以我倆之間的交情,我能不願與你結為姻親嗎?
可是先生的車馬房子,多不與人類一樣,
我的女兒嫁過去,先生也會認為行不通的。
而且俗話說:強摘的瓜不會甜。先生何必取此強婚下策呢?胡生覺得很慚愧。
主人又說:沒有關係,你我往日的交情仍在。
若不嫌棄我們是塵俗之輩,我有個還在學塾受業的小兒子,已經十五歲了,
願做你家的女婿,不知有年紀相當的小姐嗎?
胡生高興地說:我有個小妹妹,年紀小公子一歲,長得不錯,
願嫁給小公子為你家料理家務,您意下如何?
主人起拜,胡答拜。於是酬酢甚歡,前郤俱忘。
命羅酒漿,遍犒從者,上下歡慰。乃詳問裡居,將以奠雁。胡辭之。
日暮繼燭,醺醉乃去。由是遂安。
主人起身拜謝,胡生也回拜。於是飲酒暢談,盡釋前嫌。
主人又命家人擺酒席招待與胡生同來的狐兵。上下人等皆大歡喜。
然後就問胡生住在哪裡,準備去下聘。胡生辭謝了。
一直喝到黃昏,點上了燭火繼續喝,胡生大醉才回去。從此主人家平安無事。
奠雁:獻雁,指迎親之禮。
古婚禮中新郎到新娘家迎親,先行進雁之禮,
取嫁娶以時,夫婦和順,長幼有序之意。
年餘,胡不至。或疑其約妄,而主人堅持之。又半年,胡忽至。
既道溫涼已,乃曰:「妹子長成矣。請卜良辰,遣事翁姑。」
主人喜,即同定期而去。至夜,果有輿馬送新婦至。
匳(音連)妝豐盛,設室中幾滿。新婦見姑嫜,溫麗異常。主人大喜。
胡生與一弟來送女,談吐俱風雅,又善飲。天明乃去。
新婦且能預知年歲豐凶,故謀生之計,皆取則焉。
胡生兄弟,以及胡媼,時來望女,人人皆見之。
過了一年多,胡生一直沒有來。
眾人懷疑他忘記了婚約,主人還是堅持等著。
又過了半年,胡生忽然來了,互道寒暄以後,
胡生說:小妹已長大成人,請選個良辰吉日過門,讓她來侍奉公婆。
主人很高興,隨即與胡生一同決定了日子,胡生告辭離去。
到了吉日夜裡,果然有車馬送新娘前來,
新娘的嫁妝非常豐盛,幾乎擺滿了室中。
新娘拜見公婆,非常地溫順美麗。主人極為高興。
胡生與一個弟弟來送新娘,兄弟二人的言談舉止都很風雅,
且都善於飲酒。天亮後,胡生兄弟就離去了。
新娘能預知豐年和災年,所以家中的生計,都按她的意見辦事。
胡生兄弟及胡母,時常來探望女兒,人人都見過他們。
白話試譯:水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