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生,名曉,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館於紅花埠。
  桑為人靜穆自喜,日再出,就食東鄰,餘時堅坐而已。
  東鄰生偶至戲曰:「君獨居不畏鬼狐耶?」
  笑答曰:「丈夫何畏鬼狐?雄來吾有利劍,雌者尚當開門納之。」

  有個姓桑的書生,名曉,字子明,是沂州這個地方的人。
  他從小沒有父親,寓居於紅花埠。
  桑生的為人,以沉靜平和自矜,每天出門兩趟,都是到東鄰吃飯,
  其他的時間都在家中久坐而已。
  東鄰書生偶然到他的住處,開玩笑說:你自己一個人住,不怕鬼怪狐精嗎?
  桑生笑答說:大丈夫有甚麼怕鬼狐的?公的來了,我有利劍,
  母的來了,我就開門收容她。

  鄰生歸,與友謀,梯妓於垣而過之,彈指叩扉。
  生窺問其誰,妓自言為鬼。生大懼,齒震震有聲。妓逡巡自去。
  鄰生早至生齋,生述所見,且告將歸。
  鄰生鼓掌曰:「何不開門納之?」生頓悟其假,遂安居如初。

  東鄰書生回去後,與朋友謀畫,用梯子送了個妓女過牆,
  傳送到桑生的住處,妓女走到桑生的房門前,彈著指頭敲門。
  桑生從門裡朝外偷看,問她是誰,妓女說自己是鬼。
  桑生聽了大是害怕,牙齒相震得發出聲音,妓女在門外徘徊,之後自行離去。
  東鄰書生早上到桑生的書齋,桑生向他描述夜裡所見,
  並且告訴他打算回家去了。
  東鄰書生拍手說:你怎麼不開門收容她呢?
  桑生頓時醒悟鬼是假的,就如往常安心居住。

  積半年,一女子夜來叩齋。
  生意友人之復戲也,啟門延入,則傾國之姝。驚問所來。
  曰:「妾蓮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樓故多,信之。
  息燭登床,綢繆甚至。自此三五宿輒一至。

  過了半年,一個女子在半夜來敲書齋的門。
  桑生認為是友人又來戲弄他,打開門延請女子進來,是個絕色女子。
  桑生驚訝地問她從何處來。
  女子說:我叫蓮香,是西鄰的妓女。
  紅花埠這一區的妓院向來很多,桑生就相信了她的話。
  吹熄燭火上床,兩人非常纏綿。從此每過三五天蓮香就會來一次。

  一夕,獨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蓮,承逆與語。
  覿(音笛)面殊非,年僅十五六,
  嚲(音朵)袖垂髫,風流秀曼,行步之間,若還若往。
  大愕,疑為狐。女曰:「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生喜。
  握其手,冷如冰,問:「何涼也?」
  曰:「幼質單寒,夜蒙霜露,那得不爾!」
  既而羅襦衿解,儼然處子。

  一天晚上,桑生獨自坐著沉思,一名女子輕輕巧巧地進來,
  桑生心想是蓮香來了,連忙起身迎接,要與她說話。
  見到女子的臉面,卻不是蓮香,而是個僅僅十五六歲的女子,
  雙肩瘦削,頭髮下垂,看來風流秀美,走起路來像是回退,又像前行。
  桑生大感愕然,懷疑她是狐精。
  女子說:我是良家女子,姓李。仰慕你的高雅,希望你也能重視我。
  桑生很高興,握住她的手,覺得其冷如冰,問:為何妳的手這麼涼?
  李女說:我自幼體質單薄,夜來此地,受了霜露寒氣,哪能不涼!
  不久,脫下身上衣裙,竟是處女。

  女曰:「妾為情緣,葳蕤之質,一朝失守。
  不嫌鄙陋,願常侍枕席。房中得無有人否?」
  生云:「無他,止一鄰娼,顧不常至。」
  女曰:「當謹避之。妾不與院中人等,君秘勿洩。
  彼來我往,彼往我來可耳。」

  李女說:我為了情愛的緣故,嬌嫩柔弱的處女之身在今日失守。
  你若不嫌棄我粗鄙醜陋,我願常伴在你身邊。你的房裡還有其他人來嗎?
  桑生說:沒有別人,只有一鄰家的娼妓,但她不常來。
  李女說:應該謹慎地避開她。我與妓院裡的人不同,請保密勿洩露出去。
  她來我走,她走我來就可以了。

  雞鳴欲去,贈繡履一鉤,曰:
  「此妾下體所著,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
  受而視之,翹翹如解結錐。心甚愛悅。
  越夕無人,便出審玩。女飄然忽至,遂相款暱(音膩)。
  自此每出履,則女必應念而至。異而詰之。
  笑曰:「適當其時耳。」

  公雞啼鳴,快天亮了,李女想要離去,離開之前送給桑生繡鞋一隻,
  說:這是我腳上所穿的,玩弄它足以寄託思慕之心。
  但有外人在時,切勿拿出來玩弄!
  桑生接過繡鞋來看,尖尖翹翹的像解繩結的錐子。他心裡很喜歡。
  第二天晚上沒人,便拿出來邊看邊玩。
  李女忽然飄飄然的來到,兩人就互相親熱。
  從此每當桑生取出繡鞋,李女就會呼應他的思念而來,
  桑生覺得奇怪,問她原因。李女笑說:剛好那時候來到罷了。

  一夜蓮來,驚曰:「郎何神氣蕭索?」
  生言:「不自覺。」蓮便告別,相約十日。
  去後,李來恆無虛夕。問:「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相約告。
  李笑曰:「君視妾何如蓮香美?」
  曰:「可稱兩絕。但蓮卿肌膚溫和。」

  一天晚上蓮香來了,驚訝地對桑生說:你為何精神氣色這麼委靡?
  桑生說:我自己沒有感覺。蓮香便向桑生告別,相約十天後見。
  蓮香離去後,李女每晚都來。李女問:你的情人為何這麼久沒來?
  桑生因而告訴李女與蓮香的十日之約。
  李女笑說:你看我有蓮香那麼美貌嗎?
  桑生答:可以說雙絕,但蓮香的肌膚較溫暖。


  李變色曰:「君謂雙美,對妾云爾。渠必月殿仙人,妾定不及。」因而不懽。
  乃屈指計,十日之期已滿,囑勿漏,將竊窺之。
  次夜,蓮香果至,笑語甚洽。
  及寢,大駭曰:「殆矣!十日不見,何益憊損?保無他遇否?」
  生詢其故。曰:「妾以神氣驗之,脈拆拆如亂絲,鬼症也。」

  李女變了臉色,說:你說兩人都美,是對我說的。她必是月殿中的嫦娥,
  我一定及不上她。李女因此不高興。就屈指計算,十日之約已到,
  囑咐桑生別洩露出去,她將偷偷看一下蓮香的容貌。
  第二天晚上,蓮香果然來了,兩人笑談,甚是融洽。
  到了睡時,蓮香大是驚駭地說:糟了!十天不見,你為何更加疲憊瘦損?
  敢擔保沒有其他的女子相伴嗎?
  桑生問她為甚麼如此說。蓮香答:我以你的精神氣血驗查,你的脈象散渙如亂絲,
  這是鬼物纏身之症。

  次夜,李來,生問:「窺蓮香何似?」
  曰:「美矣。妾固謂世間無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
  生疑其妒,漫應之。逾夕,戲蓮香曰:「余固不信,或謂卿狐者。」
  蓮亟問:「是誰所云?」笑曰:「我自戲卿。」

  再過一晚,李女來了,桑生問:妳偷看蓮香,覺得如何?
  李女說:美。我本來認為人世間沒有這麼美的女子,果然是隻狐狸。
  她離開後,我尾隨她,她住在南山的洞穴裡。
  桑生懷疑她內心嫉妒,漫聲答應了幾下。隔夜,他對蓮香開玩笑說:
  我絕不相信,但有人說妳是狐變的。
  蓮香急問:是誰說的?桑生笑答:我自己跟妳開玩笑罷了。

  蓮曰:「狐何異於人?」曰:「惑之者病,甚則死,是以可懼。」
  蓮香曰:「不然。如君之年,房後三日,精氣可復,縱狐何害?
  設旦旦而伐之,人有甚於狐者矣。
  天下病屍瘵(音債)鬼,寧皆狐蠱死耶?雖然,必有議我者。」
  生力白其無。蓮詰益力。生不得已,洩之。

  蓮香問:狐和人有甚麼不同?
  桑生說:被狐迷惑的得病,更甚者則會死去,所以可怕。
  蓮香說:不是如此。像你這樣的年紀,行房後三天,精氣可以恢復,
  就算是狐又有何害處?假設天天放縱淫慾,人還比狐狸更加厲害。
  天底下得了病而死的,難道都是被狐蠱惑致死的嗎?
  雖然如此,必定有在背後非議我的人。
  桑生竭力辯白沒有。蓮香詰問得更迫切。桑生不得已,便洩露了李女之事。

  蓮曰:「我固怪君憊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
  君勿言,明宵,當如渠之窺妾者。」是夜李至,裁三數語,聞窗外嗽聲,急亡去。
  蓮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暱其美而不速絕,冥路近矣!」
  生意其妒,默不語。蓮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視君死。
  明日,當攜藥餌,為君以除陰毒。幸病蒂猶淺,十日恙當已。請同榻以視痊可。」

  蓮香說:我本來就奇怪你為何如此憊弱。然而為何衰弱得這麼快?
  難道李女不是人嗎?你別說,明晚,我就像她偷看我一樣地看看她。
  當晚李女來到,才與桑生了幾句話,聽到窗外有咳嗽聲,急忙離去。
  蓮香入室說:你不妙了!她真的是鬼物!貪戀她的美色,而不盡速與她斷絕往來,
  你的死路就近了!
  桑生認為她在嫉妒,默然不語。
  蓮香說:我本知道你不忘與她的感情,但不忍心看你死,明天,我會帶藥來,
  為你除去陰毒。幸好你的病根還淺,十天後病就會好。
  請允我與你同床,照看你到痊癒。

  次夜,果出刀圭藥啖生。
  頃刻,洞下三兩行,覺臟腑清虛,精神頓爽。
  心雖德之,然終不信為鬼。蓮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與合,輒止之。
  數日後,膚革充盈。欲別,殷殷囑絕李。生謬應之。
  及閉戶挑燈,輒捉履傾想。李忽至。數日隔絕,頗有怨色。

  第二夜,蓮香果然帶了一小匙藥來,給桑生服下。
  不久,桑生下瀉了兩三次,覺得五臟六腑清潔虛空,精神也頓時明爽起來。
  他心裡雖然感謝蓮香,也終究不信李女是鬼。
  蓮香每夜與桑生同被相偎,桑生想與她交合,都被她阻止了。
  數日後,桑生身體又結實起來。蓮香臨走前,殷殷叮囑桑生斷絕與李女的往來。
  桑生假裝答應了。
  到了夜裡關了門戶,挑亮燈火,就取出李女的繡鞋,傾心思念。
  李女忽然來到,她因與桑生數日隔絕,頗有埋怨的神色。


  生曰:「彼連宵為我作巫醫,請勿為懟,情好在我。」李稍懌(音譯)。
  生枕上私語曰:「我愛卿甚,乃有謂卿鬼者。」
  李結舌良久,罵曰:「必淫狐之惑君聽也!若不絕之,妾不來矣!」
  遂嗚嗚飲泣。生百詞慰解,乃罷。

  桑生說:她連夜為我治病,請不要恨她,對妳的情意全操之在我。
  李女聽了稍稍高興起來。
  桑生在枕上對李女低聲說:我非常愛妳,竟然有人說妳是鬼。
  李女說不出話,過了許久,罵說:必定是那隻淫狐迷惑你的耳朵,
  你若不與她斷絕往來,我就再也不來見你了!
  說完就嗚嗚地哭泣起來。桑生說了一堆勸慰的話語,李女才作罷。

  隔宿,蓮香至,知李復來,怒曰:「君必欲死耶!」
  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
  蓮益怒曰:「君種死根,妾為若除之,不妒者將復何如?」
  生託詞以戲曰:「彼云前日之病,為狐祟耳。」
  蓮乃嘆曰:「誠如君言,君迷不悟,萬一不虞,妾百口何以自解?
  請從此辭。百日後當視君於臥榻中。」留之不可,怫然逕去。

  隔夜,蓮香來了,知道李女又來,生氣地說:你必定是想死了!
  桑生笑說:妳何必這麼嫉妒她呢?
  蓮香更加生氣地說:你種下死亡的根,我為你除去了,不嫉妒的人又將如何?
  桑生又託詞開玩笑說:她說我之前生的病,是被狐精所祟。
  蓮香嘆說:真像你所說,你就真的是執迷不悟了,萬一發生沒有意料到的事,
  我就算有一百張嘴,又如何為自己解釋?請從此別過。
  百日之後,我再來看看躺在床上的你。
  桑生留不住她,蓮香惱怒地逕自離去。

  由是於李夙夜必偕。約兩月餘,覺大困頓。
  初猶自寬解;日漸羸瘠,惟飲饘(音沾)粥一甌。
  欲歸就奉養,尚戀戀不忍遽去。因循數日,沈綿不可復起。
  鄰生見其病憊,日遣館僮餽給食飲。

  從此李女每晚必來陪伴桑生。大約過了兩個多月,桑生覺得大感困頓。
  剛開始還自我寬慰,他一天天地越來越瘦弱,一餐只能吃下一碗粥。
  他想回家調養飲食起居,卻還是戀著李女,不捨離去。
  如此過了幾天,病得更重無法起身。
  鄰生見他病成這樣,每日派僮子來送給他吃的喝的。

  生至是疑李,因請李曰:「吾悔不聽蓮香之言,一至於此!」言訖而瞑。
  移時復甦,張目四顧,則李已去,自是遂絕。
  生羸臥空齋,思蓮香如望歲。

  桑生至此才懷疑李女,對李女說:我後悔不聽蓮香的話,弄成現在這樣!
  說完就昏了過去。不久,又醒了過來,張開眼睛四下一看,李女已離去,
  從此就斷絕了往來。
  桑生虛弱地躺臥在空盪盪的書齋,思念蓮香的心情如同盼望豐收。

  一日,方凝想間,忽有搴簾入者,則蓮香也。
  臨榻哂曰:「田舍郎,我豈妄哉!」
  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
  蓮曰:「病入膏肓,實無救法。姑來永訣,以明非妒。」

  一天,桑生正在凝思想望蓮香,忽然有人掀開簾子進來,正是蓮香。
  她站在桑生的床前,嘲笑他說:鄉下人,我豈是沒有根據地亂說嗎!
  桑生哽咽許久,自己說知道錯了,但求蓮香救他。
  蓮香說:你病得極重,實在沒有救治的辦法。我且來向你訣別,
  以證明我並非嫉妒。

  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煩代碎之。」
  蓮搜得履,持就燈前,反覆展玩。李女歘入,卒見蓮香,返身欲遁。
  蓮以身蔽門,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責數之,李不能答。
  蓮笑曰:「妾今始得與阿姨面相質。
  昔謂郎君舊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如?」李俛首謝過。
  蓮曰:「佳麗如此,乃以愛結仇耶?」李即投地隕泣,乞垂憐救。
  蓮遂扶起,細詰生平。

  桑生大悲說:枕底有件東西,煩勞妳代為拆了。
  蓮香一搜,搜出那隻繡鞋,拿到燈下,反覆把玩著。
  李女忽然進來,一見到蓮香,轉身想要逃走。
  蓮香用身體遮住了門,李女又窘又急,不知該從哪裡出去。
  桑生列舉事實加以責問,李女答不出來。
  蓮香笑說:我今日才能夠與妳當面對質。從前妳說桑郎的舊病,
  不是妳造成的,現在妳要怎麼說?李女低著頭謝罪。
  蓮香說:妳長得這麼美麗,竟然因愛結仇嗎?
  李女伏地哭泣,乞求蓮香垂憐,搭救桑生。
  蓮香便將她扶起來,細問她的生平。

  曰:「妾,李通判女,早夭,瘞於牆外。已死春蠶,遺絲未盡。
  與郎偕好,妾之願也;致郎於死,良非素心。」
  蓮曰:「聞鬼物利人死,以死後可常聚,然否?」
  曰:「不然。兩鬼相逢,並無樂處;如樂也,泉下少年郎豈少哉!」
  蓮曰:「痴哉!夜夜為之,人且不堪,而況於鬼?」
  李問:「狐能死人,何術獨否?」
  蓮曰:「是採補者流,妾非其類。
  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斷無不害人之鬼,以陰氣盛也。」
  生聞其語,始知狐鬼皆真。幸習常見慣,頗不為駭。
  但念殘息如絲,不覺失聲大痛。

  李女說:我是李通判的女兒,早年夭折,埋在牆外。
  我人雖像春蠶已死,而情絲未斷。與桑郎交好,是我的心願;
  致桑郎於死地,確實不是出於本心。
  蓮香說:我聽說鬼物祟人,都希望人死去,以便在死後常聚,是這樣嗎?
  李女說:不是這樣。兩隻鬼在一起,並沒有甚麼快樂之處,如果快樂,
  陰間的少年郎難道又少了?
  蓮香說:痴傻啊!夜夜交歡,與人尚且無法承受,何況是與鬼?
  李女問:狐精能惑人於死,妳有甚麼法術,獨獨可以例外?
  蓮香說:那是採捕人類氣血的狐,我不是那一類的。
  所以世上有不害人的狐,斷無不害人的鬼,因為鬼的陰氣太盛了。
  桑生聽了她倆的對話,才知兩人直指對方是狐鬼這件事,都是真的。
  幸而他平常見兩人也見得慣了,並不覺得驚駭。
  但想起自己氣息殘存如游絲,不知不覺失聲痛哭。

  蓮顧問:「何以處郎君者?」李赧然遜謝。
  蓮笑曰:「恐郎強健,醋娘子要食楊梅也。」
  李斂衽曰:「如有醫國手,使妾得無負郎君,
  便當埋首地下,敢復靦然於人世耶!」
  蓮解囊出藥,曰:「妾早知有今,別後採藥三山,凡三閱月,
  物料始備,瘵(音債)蠱至死,投之無不蘇者。
  然症何由得,仍以何引,不得不轉求效力。」

  蓮香回頭問:桑郎的事該怎麼辦呢?李女紅著臉道歉謝罪。
  蓮香笑說:恐怕等桑郎身子強健起來,愛吃醋的娘子又要吃楊梅了。
  李女整理衣襟而拜,說:如有能起死回生的神醫,使我不負郎君,
  我當專心致志,回歸陰曹,怎敢再厚著臉皮留在人間!
  蓮香解開袋子,取出藥來,說:我早知有今日這個局面,
  與桑郎分別後,在三山中採藥,共經歷了三個月,物料才齊備,
  色癆痼疾,病沉得將死之人,服了這藥沒有不康復過來的。
  然而,桑郎的病由誰而得,還需以甚麼作為藥引,不得不轉求妳出力。

  問:「何需?」曰:「櫻口中一點香唾耳。我一丸進,煩接口而唾之。」
  李暈生頤頰,俯首轉側而視其履。
  蓮戲曰:「妹所得意惟履耳!」李益慚,俯仰若無所容。
  蓮曰:「此平時熟技,今何吝焉?」
  遂以丸納生吻,轉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
  蓮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嚥。
  少間,腹殷然如雷鳴。復納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氣。
  生覺丹田火熱,精神煥發。蓮曰:「愈矣!」
  李聽雞鳴,徬徨別去。

  李女問:需要甚麼?蓮香說:妳櫻桃小口中的一點唾液罷了。
  我放一枚丸藥在他口中,煩勞妳接著用唾液將丸藥送下。
  李女羞得面紅耳赤,低頭轉身,看著自己的繡鞋。
  蓮香逗她說:妹子所得意的只有繡鞋!
  李女更加慚愧,頭抬也不是,低也不是,覺得無處容身。
  蓮香說:這是妳平常熟練的技巧,如今何必吝惜呢?
  於是就把丸藥放入桑生口中,轉身催促李女,李女不得已,朝桑生口中送唾,
  蓮香說:再來!李女又唾了一口。一連三四次,丸藥已下了咽喉。
  不久,桑生的肚子如打雷般轟鳴震動。蓮香又放一枚丸藥在他口中,
  自己與桑生嘴對嘴的運送陽氣給他。
  桑生覺得丹田火熱,精神煥發。蓮香說:好了!
  李女聽到外面公雞啼鳴報曉,徬徨地告辭離去。

  蓮以新瘥(音ㄔㄞˋ),尚須調攝,就食非計;
  因將戶外反關,偽示生歸,以絕交往,日夜守護之。
  李亦每夕必至,給奉慇勤,事蓮猶姊。蓮亦深憐愛之。

  蓮香以桑生大病初癒,還須調養身體,外出吃喝並非良策,
  因而將桑生住處的門戶由外反鎖,假裝桑生回家去了,以斷絕旁人來訪,
  日日夜夜守護在桑生身邊。李女也每到傍晚必來,慇勤服侍桑生,
  對待蓮香如姊姊一般。蓮香也深深憐愛李女。

  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數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
  相對時,亦悒悒不樂。蓮常留與共寢,必不肯。
  生追出,提抱以歸,身輕若芻靈。
  女不得遁,遂著衣偃臥,踡其體不盈二尺。
  蓮益憐之,陰使生狎抱之,而撼搖亦不得醒。
  生睡去;覺而索之,已杳。後十餘日,更不復至。
  生懷思殊切,恆出履共弄。

  過了三個月,桑生恢復了健康,如同與她倆初遇之時。
  李女便好幾個晚上不來,偶爾來了,也只看一眼就離去。
  與桑生相對時,也鬱悶憂愁、不快樂的樣子。
  蓮香常常留她一起共眠,李女必然拒絕。
  桑生出去追她,硬是將她又拉又抱地帶回來,覺得她的身子輕如草人。
  李女遁離不成,就穿著衣服仰臥,身體蜷曲不到二尺。
  蓮香更加憐愛她,暗暗要桑生親熱地擁住她,但怎麼搖她也搖不醒。
  桑生只好睡去,等到睡醒了摸索身旁,李女已杳無影蹤。
  之後十多天,李女再也沒有出現。
  桑生十分想念她,時常取出繡鞋與蓮香一同把玩。

  蓮曰:「窈娜如此,妾見猶憐,何況男子!」
  生曰:「昔日弄履則至,心固疑之,然終不料其鬼。
  今對履思容,實所愴惻。」因而泣下。

  蓮香說:她體態如此柔美,我見了尚且憐她,何況是男子呢!
  桑生說:昔日我玩弄她的繡鞋,她就會來到,當時我心中固然懷疑,
  然而終沒料到她是鬼。如今對著她的繡鞋,思念她的容顏,
  實在是傷心吶。說完落下了眼淚。

  先是,富室張姓有女字燕兒,年十五,不汗而死。
  終夜復甦,起顧欲奔。張扃戶,不得出。
  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遺舄猶存彼處。
  我真鬼耳,錮我何益?」以其言有因,詰其至此之由。

  在此之前,張姓富人家有個女兒,名叫燕兒,十五歲,因無法排汗的病而死。
  過了一夜又醒過來,起身張望就想跑走。
  張姓富戶把門鎖上,燕兒無法出去,便自己說道:
  我是李通判女兒的魂魄,感念桑郎的垂愛關注,我留下的鞋子還存放在他那裡。
  我真的是鬼,鎖住了我有何益處?
  張家人認為她說這話必有其因,就詰問她來到這裡的原由。

  女低徊反顧,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歸者,女執辨其誣。
  家人大疑。東鄰生聞之,踰垣往窺,見生方與美人對語;
  掩入逼之,張皇間已失所在。鄰生駭詰。

  燕兒沉吟思索,自己也茫然不解。
  有人說起桑生返鄉養病,燕兒執意說那是虛妄之事。
  家人疑心大起。東鄰書生聽說這件事,翻牆去探看桑生住處,
  見桑生正和美人對談;他出其不意,悄悄闖入,逼近美人跟前,
  那美人倉皇間已經失了所在。東鄰書生害怕地追問。

  生笑曰:「向固與君言,雌者則納之耳。」鄰生述燕兒之言。
  生乃啟關,將往偵探,苦無由。張母聞生果未歸,益奇之。
  故使傭媼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兒得之喜。
  試著之,鞋小於足者盈寸,大駭。

  桑生笑著回說:我先前對你說過,母的我就開門收容她。
  東鄰書生向他提起燕兒剛說的話。
  桑生就開了門,想去打探打探,但又為沒有理由而苦惱。
  張母聽說桑生果然沒有回家,更覺得驚訝。
  就差遣老女傭去向他討鞋,桑生也出來將鞋給她。
  燕兒拿到了繡鞋,很是歡喜,試著要穿上,鞋卻比腳小了一寸多,
  大是驚駭。

  攬鏡自照,忽恍然悟己之借軀以生也者,因陳所由。母始信之。
  女鏡面大哭曰:「當日形貌,頗堪自信,每見蓮姊,猶增慚怍。
  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號咷,勸之不解。
  蒙衾僵臥。食之,亦不食,體膚盡腫;
  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腫漸消;覺飢不可忍,乃復食。
  數日,遍體瘙癢,皮盡脫。

  燕兒拿過鏡子一照,忽然領悟,自己是借了旁人的身軀還魂再生了,
  因而向張母陳述事情的始末,張母這才相信了她的話。
  燕兒照鏡大哭道:我對當時的容貌頗有自信,但每次見了蓮姊,
  還是會覺得慚愧。現在變成這樣,當人還不如當鬼好!
  她拿著繡鞋大哭,勸她也沒有用。蓋上了被子直挺挺地躺臥在床。
  餵她用飯,也不肯吃,身體皮膚都浮腫了;
  整整七天不吃東西,最後也沒死掉,而浮腫卻都消去了,
  燕兒覺得饑餓難忍,才又開始進食。
  過了幾天,全身發癢,脫了一層皮。

  晨起,睡舄(音細)遺墮,索著之,則碩大無朋矣。
  因試前履,肥瘦脗合,乃喜。復自鏡,則眉目頤頰,宛肖生平,益喜。
  盥櫛見母,見者盡眙(音赤)。

  早上起來,睡鞋遺落在地,燕兒摸索著穿上了,卻覺大得無與倫比。
  試穿先前的繡鞋,大小剛好吻合,於是非常高興。
  又攬鏡自照,眉目腮頰宛然與往日容貌一樣,更是開心。
  梳洗整容後拜見母親,見到她的人全都目不轉睛。

  蓮香聞其異,勸生媒通之;而以貧富懸邈,不敢遽進。
  會媼初度,因從其子婿行,往為壽。
  媼睹生名,故使燕兒窺簾認客。
  生最後至,女驟出,捉袂,欲從與俱歸。
  母訶譙之,始慚而入。生審視宛然,不覺零涕,因拜伏不起。

  蓮香聽說這件異事,勸桑生向張家提親,桑生覺得兩家貧富差距太大,
  不敢冒然求親。不久遇上張母壽辰,因而跟著張家子婿去向她拜壽,
  張母見拜帖上有桑生的名字,就叫燕兒躲在簾後認客。
  桑生最後來到,燕兒突然快步出來,捉住他的衣袖,要跟他一起回去。
  張母呵斥,燕兒這才羞慚地回去屋裡。
  桑生仔細辨視燕兒的模樣,的確如同李女再生,不知不覺哭了,
  拜伏在張母身前不肯起來。

  媼扶之,不以為侮。生出,浼(音每)女舅執柯。
  媼議擇吉贅生。生歸告蓮香,且商所處。
  蓮悵然良久,便欲別去,生大駭泣下。
  蓮曰:「君行花燭於人家,妾從而往,亦何形顏?」
  生謀先與旋裡而後迎燕,蓮乃從之。生以情白張。
  張聞其有室,怒加誚讓。燕兒力白之,乃如所請。

  張母扶他起來,對他並不輕慢。
  桑生出來之後,請求女方的舅舅做媒。
  張母議定挑個吉日招贅桑生。
  桑生回去告知蓮香,並商量該如何做。
  蓮香為此憂傷了許久,就想告辭離去,桑生大驚,淚如雨下。
  蓮香道:你將要與張家結親,我跟著你去,又有甚麼顏面?
  桑生考慮之後,決定先與蓮香回歸故里,而後迎娶燕兒,
  蓮香依從了他的想法。
  桑生將實情告知張家,張家聽說他已有家室,氣得責問他。
  燕兒極力為他辯白,張家才同意了桑生的請求。

  至日,生往親迎。家中備具,頗甚草草;
  及歸,則自門達堂,悉以罽(音記)毯貼地,
  百千籠燭,燦列如錦。蓮香扶新婦入青廬,搭面既揭,歡若生平。
  蓮陪巹(音錦)飲,因細詰還魂之異。
  燕曰:「爾日抑鬱無聊,徒以身為異物,自覺形穢。
  別後憤不歸墓,隨風漾泊。每見生人則羨之。晝憑草木,夜則信足浮沈。
  偶至張家,見少女臥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
  蓮聞之,默默若有所思。

  到了那日,桑生親自前去迎娶。
  他家中的傢俱擺設本來頗為寒酸,等到回到家,從大門到內堂,
  都以毛織的毯子鋪地,成百上千的燈籠蠟燭,燦亮亮地排列如同錦緞。
  蓮香扶新媳婦進了舉行婚禮的地方,蓋頭的綢緞一揭下,
  三人便像先前那樣歡喜。
  蓮香陪他們喝合巹酒,細細詢問燕兒還魂的異事。
  燕兒說:那天心情抑鬱無以慰藉,我是鬼,覺得自己鄙俗醜陋。
  和你們分別後,氣得再也不回墳裡去了,便隨風飄泊。
  每當見到世上的人就非常羨慕。
  白天依附在草木中,夜裡便隨著自己的腳步載浮載沉。
  偶然到了張家,見一個少女病臥床上,便靠近去附在她身上,沒想到就這麼活了。
  蓮香聽了,沉默著像是在思索甚麼。

  逾兩月,蓮舉一子。產後暴病,日就沈綿。
  捉燕臂曰:「敢以孽種相累,我兒即若兒。」
  燕泣下,姑慰藉之。為召巫醫,輒卻之。
  沈痼彌留,氣如懸絲。生及燕兒皆哭。

  過了兩個月,蓮香生下一個兒子。
  產後突然得了急病,一天比一天沉重。
  她捉住燕兒的雙臂說:我將孩子託付給妳,如今我的兒子就是妳的孩子。
  燕兒流下了眼淚,暫且勸慰著她。
  要為她請醫生,都被蓮香拒絕了。
  眼看著蓮香病重將死,只剩一絲氣息,桑生和燕兒都難過得哭泣。

  忽張目曰:「勿爾!子樂生,我樂死。如有緣,十年後可復得見。」
  言訖而卒。啟衾將斂,屍化為狐。生不忍異視,厚葬之。
  子名狐兒,燕撫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兒哭諸其墓。

  忽然蓬香又睜開眼說:不要這樣,你們希望我活,我卻願意死。
  如果我們尚有緣分,十年之後還可再見。
  說完就斷了氣。掀開被子要為她更衣入棺時,她的屍身已化作一隻狐。
  桑生不忍心將她視為異類,仍不惜財力安葬了她。
  蓮香的兒子取名狐兒。燕兒撫養他如同親生。
  每逢清明,都抱著狐兒到蓮香的墳上哭祭。

  後生舉於鄉,家漸裕。而燕苦不育。狐兒頗慧,然單弱多疾。
  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忽白:「門外一嫗,攜女求售。」燕呼入。
  卒見,大驚曰:「蓮姊復出耶!」生視之,真似,亦駭。

  後來,桑生鄉試得中為舉人,家境漸漸寬裕。
  而燕兒一直苦於沒有生育。狐兒頗聰慧,然而身子單薄,體弱多病。
  燕兒總是想要桑生再娶個妾。
  一天,婢女忽來稟報:門外一個老太太,帶著個女孩要賣。
  燕兒就喚她們進來。
  一見,大驚說:蓮姊轉世了!
  桑生看那女孩,真的極像蓮香,也覺驚駭。

  問:「年幾何?」答云:「十四。」「聘金幾何?」
  曰:「老身止此一塊肉,但俾得所,妾亦得噉飯處,
  後日老骨不至委溝壑,足矣。」生優價而留之。
  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頷而笑曰:「汝識我否?」
  答言:「不識。」詰其姓氏,曰:「妾韋姓。父徐城賣漿者,死三年矣。」
  燕屈指停思,蓮死恰十有四載。又審視女,儀容態度,無一不神肖者。
  乃拍其頂而呼曰:「蓮姊,蓮姊!十年相見之約,當不欺吾!」
  女忽如夢醒,豁然曰:「咦!」熟視燕兒。
  生笑曰:「此『似曾相識燕歸來』也。」
  女泫然曰:「是矣。聞母言,妾生時便能言,以為不祥,
  犬血飲之,遂昧宿因。今日始如夢寤。娘子其恥於為鬼之李妹耶?」
  共話前生,悲喜交至。

  桑生問:妳幾歲了?女孩回答:十四歲。
  又問:聘金要多少?
  老太太答說:我這老太婆,只有這麼一個女兒,
  但使她有個歸所,我也得個吃飯的地方,
  日後我這把老骨頭不至於丟在溪谷山澗中,也就足夠了。
  桑生出了優渥的價格,留下女孩。
  燕兒握住女孩的手,來到密室,托起她的下巴笑問:妳認識我嗎?
  女孩答:不識。
  接著又詢問她的來歷,女孩說:我姓韋。父親是徐城賣酒人,已死了三年了。
  燕兒數著指頭思索,蓮香死後恰好十四年。
  又仔細觀察女孩的容貌神態,無處不神似蓮香。
  於是拍向她的頭頂大聲道:蓮姊,蓮姊!十年相見的約定,當真沒有騙我!
  女孩像大夢初醒似的,突然說:咦!注目細看燕兒。
  桑生笑說:這真是似曾相識燕歸來吶!
  女孩哭著說:是了。我聽母親說過,我一出生就能說話,
  家人以為是不祥之兆,讓我喝了狗血,我就不明了前世的因緣,
  今天才如夢初醒。娘子,妳就是那個恥為做鬼的李妹妹嗎?
  三人共同談論前生的事,又是悲傷,又是歡喜。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歲妾與郎君哭姊日也。」
  遂與親登其墓,荒草離離,木已拱矣。女亦太息。
  燕謂生曰:「妾與蓮姊兩世情好,不忍相離,宜令白骨同穴。」
  生從其言,啟李冢得骸,舁歸而合葬之。
  親朋聞其異,吉服臨穴,不期而會者數百人。

  這一天是寒食節,燕兒說:這是每年我與郎君哭祭姊姊的日子。
  便與女孩親自到蓮香墓前,墓地野草長了,樹幹也粗得可以兩手合抱了。
  女孩也為此嘆息。
  燕兒對桑生說:我與蓮姊兩世都是好交情,不忍分離,
  應該把我們的白骨同葬一墓。
  桑生聽從她的話,開啟李女的墳,取出骸骨,運回來與蓮香合葬。
  親朋好友知道這件異事後,都穿著吉慶冠服到墓地參加葬禮,
  不約而來的有數百人之多。


  余庚戌南遊至沂,阻雨,休於旅舍。
  有劉生子敬,其中表親,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傳,
  約萬餘言,得卒讀。此其崖略耳。

  我庚戌年(康熙九年)南遊到了沂州,因雨路阻,在旅店休息。
  有個名叫劉子敬的書生,是桑生家的表親,
  拿出同社王子章寫的《桑生傳》,約萬餘字,我得以盡數拜讀。
  這就是故事的大略內容。


  異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
  天下所難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
  遂至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蒲松齡如是說:唉!死去的人想要求生,活著的人又想求死,
  天下難得的,難道不就是人的身軀嗎?
  奈何擁有人身者,往往置於不顧,
  以至於這樣活得不如狐,逝去又不如鬼啊。
  
  白話試譯:水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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