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城殷天官,少貧,有膽略。
邑有故家之第,廣數十畝,樓宇連亙。
常見怪異,以故廢無居人;久之,蓬蒿漸滿,白晝亦無敢入者。
歷城縣的殷天官,年少時家境貧寒,而他是個勇敢有謀略的人。
縣城裡有戶世代做官人家的宅第,佔地達數十畝,房屋建築連綿不斷。
但這宅第時常發生怪事,因著這個緣故,沒有人敢在那居住,
久而久之,漸漸長滿了野草,即使在白天也沒有人敢進去。
殷天官:指殷士儋。殷士儋,字正甫,
學者稱棠川先生,歷城(今山東濟南市)人。
明嘉靖進士。曾任吏部尚書,官至武英殿大學士。著有《金輿山房稿》。
見《明史》本傳及乾隆《歷城縣志.人物志》。
天官是天官冢宰的簡稱。《周禮》六官,稱冢宰(丞相)為天官,為百官之長。
唐武后光宅元年曾一度改吏部為天官,
後世便以天官作為吏部的通稱。這裏是對吏部尚書的敬稱。
會公與諸生飲,或戲云:「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音據)為筵。」
公躍起曰:「是亦何難!」攜一席往。
眾送諸門,戲曰:「吾等暫候之。如有所見,當急號。」
公笑云:「有鬼狐,當捉證耳。」遂入。
適值殷公與一群儒生在一起喝酒,有人開玩笑說:
有誰能夠在這宅第住一晚的,我們大家就湊錢請頓酒席。
殷公跳起來說:這有甚麼困難!帶了一張席子就動身前往。
大夥送他到了宅第門口,又開玩笑說:
我們暫且在這裡等你。如果你看到甚麼怪事就大叫。
殷公笑說:有鬼怪狐妖,我就捉起來當證據。然後就進去了。
見長莎蔽徑,蒿艾如麻。時值上弦,幸月色昏黃,門戶可辨。
摩娑數進,始抵後樓。登月臺,光潔可愛,遂止焉。
西望月明,惟啣山一線耳。
坐良久,更無少異,竊笑傳言之訛。
席地枕石,臥看牛女。
殷公見野草長滿路徑,簡直多如亂麻。
此時是農曆月初,幸好還有些昏黃的月光,可以辨別門戶的位置。
摸索著進入數重庭院,才來到後樓。
他登上賞月的平台,見平台光亮明潔,很是討人喜歡,就止住了腳步。
向西看看月亮,已沉落到山後,剩下一線餘輝。
他坐在原地許久,沒有發生甚麼怪事,心底偷笑著那些虛假的傳說。
接著以地為床,枕著石頭,躺在地上仰望天空的牛郎織女星。
一更向盡,恍惚欲寐。樓下有履聲,籍籍而上。
假寐睨之,見一青衣人,挑蓮燈,猝見公,驚而卻退。
語後人曰:「有生人在。」下問:「誰也?」答云:「不識。」
俄一老翁上,就公諦視,曰:
「此殷尚書,其睡已酣。但辦吾事,相公倜儻,或不叱怪。」乃相率入樓。
樓門盡闢。
大約過了兩小時,他恍恍惚惚的快要睡著了。
聽到樓下有腳步聲,雜亂不一地上樓來。
他裝睡斜眼偷看,看見一個手持蓮燈的青衣人,那人一見殷公,
嚇了一跳便往後退。對後面的人說:有陌生人在。
他後面的人問:是誰?青衣人答:不認識。
不久一個老翁走上來,仔細看了看殷公,說:
這是殷尚書,他已經睡熟了。我們就辦我們的事,他為人豪放不羈,
或許不會見怪。老翁就帶領著一群人上了樓,把樓門都打開了。
移時,往來者益眾。樓上燈輝如晝。公稍稍轉側,作嚏咳。
翁聞公醒,乃出,跪而言曰:
「小人有箕帚女,今夜于歸。不意有觸貴人,望勿深罪。」
公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禮,慚無以賀。」
翁曰:「貴人光臨,壓除凶煞,幸矣。即煩陪坐,倍益光寵。」
公喜,應之。
不久,來來往往的人越來越多。樓上燈火通明有如白天。
殷公稍稍翻了個身,打個噴嚏略咳一聲。
老翁聽到殷公醒了,就走出來跪著說:
小人有個女兒,今夜出嫁。沒想到觸犯了貴人,還請您不要怪罪。
殷公起身,扶起老翁說:不知今夜有婚禮,慚愧的是我沒有準備禮物祝賀。
老翁說:貴人光臨,能壓制、驅除凶神惡煞,我們已感到非常榮幸。
勞煩您在這陪坐一會,小人闔家倍感光榮。
殷公很高興的答應了。
箕帚女:舊時謙指自己的女兒缺乏才貌,只能勝任家務粗活。
入視樓中,陳設芳麗。遂有婦人出拜,年可四十餘。
翁曰:「此拙荊。」公揖之。
俄聞笙樂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
翁趨迎,公亦立俟。少選,籠紗一簇,導新郎入。
年可十七八,丰采韶秀。翁命先與貴客為禮。
少年目公。公若為儐,執半主禮。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
殷公走進去瞧瞧樓裡的情形,裡面的擺設美好而華麗。
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出來拜見殷公。
老翁說:這是我的妻子。殷公也拱手回禮。
接著,聽到樂聲大作,甚是震耳。有人跑上樓說:來了!
老翁連忙出去迎接,殷公也站在那裡等候。
不多久,一群人提著薄紗燈籠,引領新郎入內。
新郎年約十七八歲,容貌俊秀。老翁叫他先向貴客行禮。
新郎看著殷公,殷公就像代表主人接引賓客的人,行了半主禮。
而後老翁與女婿互相行禮。禮畢,眾人入席。
少間,粉黛雲從,酒胾(音自)霧霈,玉椀金甌,光映几案。
酒數行,翁喚女奴請小姐來。女奴諾而入。良久不出。
翁自起,搴(音千)幃促之。
俄婢媼數輩,擁新人出,環珮璆(音求)然,麝蘭散馥。
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側。微目之,翠鳳明璫,容華絕世。
不一會,丫鬟侍女,如雲般簇擁著來上菜了,美酒佳餚,熱氣蒸騰,
金玉製的杯碗,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桌子。
酒過數巡,老翁叫侍女請小姐過來。侍女應聲入內,過了很久還不出來。
老翁就自己起身,掀開帷帳去催促。
又過片刻,幾個丫鬟老婦人簇擁著新娘出來,玉飾聲叮噹作響,
身上薰香四溢。老翁命她向上位客人行禮。她行禮起身後就坐在母親身邊。
殷公稍微看了看新娘,她髻插翡翠鳳釵,耳飾明珠耳墜,容貌丰采極為出色。
既而酌以金爵,大容數斗。公思此物可以持驗同人,陰內袖中。
偽醉隱几,頹然而寢。皆曰:「相公醉矣。」
居無何,聞新郎告行,笙樂暴作,紛紛下樓而去。
已而主人斂酒具,少一爵,冥搜不得。或竊議臥客;翁急戒勿語,惟恐公聞。
不久,眾人改用金爵喝酒,金爵容量很大,可納數斗酒之多。
殷公心想,這個東西可以拿來作證給文友們看,便偷藏了一個在袖子裡。
假裝喝醉了倚在几案旁,全身無力地睡去。眾人都說:殷公醉了。
沒過多久,聽到新郎告辭,樂聲又再大作,眾人紛紛下樓離去。
散會後主人來收整酒具,發現少了一只金爵,竭力尋找也找不到。
便有人說是那個睡著的客人偷走了,老翁急忙告誡不要多言,怕殷公聽到。
爵:古代一種飲酒的器具。形狀略似雀,下有三隻腳。
移時,內外俱寂,公始起。暗無燈火,惟脂香酒氣,充溢四堵。
視東方既白,乃從容出。探袖中,金爵猶在。
及門,則諸生先俟,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眾駭問,因以狀告。
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乃信之。
過了一會,裡裡外外都寂靜無聲,殷公才起來。
四周黝暗,沒有燈火照明,只有脂粉香味和酒氣充滿整間屋子。
等到東方天色大白之後,他才不疾不徐的走出屋子。
伸手摸摸袖子內層,金爵還在身上。
到了門外,諸位儒生已在等他出來,懷疑他是半夜溜出來一大早又進去的。
聽了他們的疑猜,殷公取出金爵給他們觀看。
眾人驚駭地問是哪裡得來的,他便述說了整件事給眾人聽。
大家認為這樣的東西不是貧寒的讀書人所能擁有的,就相信了他。
後舉進士,任於肥丘。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音公),久之不至。
有細奴掩口與主人語,主人有怒色。俄奉金爵勸客飲。
諦視之,款式雕文,與狐物更無殊別。大疑,問所從製。
後來他考中進士,在肥丘任職。
當地的朱姓世家宴請他,差人去取大酒杯,過了很久還沒回來。
有小僮遮著口在主人耳邊細語,主人聽了臉上浮起怒色。
過了一會,奉上金爵向客人勸酒。
殷公細看酒杯,樣式及其上雕繪的圖案,與自己從狐狸喜宴上拿的那個一模一樣。
他疑心大起,問主人這杯子是哪裡製的。
答云:「爵凡八隻,大人為京卿時,覓良工監製。
此世傳物,什襲已久。緣明府辱臨,適取諸箱簏(音鹿),
僅存其七,疑家人所竊取;而十年塵封如故,殊不可解。」
主人答道:這組金爵共有八只,先父在當京堂時,找了巧匠製造的。
這是我家世傳的物品,重重疊疊包裹起來收藏已很久了。
因為您光臨寒舍,我們才從箱子裡拿出來,
現在只剩下七個,懷疑是家裡的甚麼人偷走了;
但十年來擱置已久,被塵土蓋滿,沒有動過的痕跡,
實在不曉得怎麼回事。
大人:對父母或尊長的稱呼。
京卿:即京堂。清代對某些高級官員的稱呼。如都察院、通政司、國子監等的長官。
公笑曰:「金杯羽化矣。然世守之珍不可失。僕有一具,頗近似之,當以奉贈。」
終筵歸署,揀爵馳送之。主人審視,駭絕。
親詣謝公,詰所自來。公乃歷陳顛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攝致,而不敢終留也。
殷公笑說:金杯像成仙一般的不見了。然而家傳的寶物不可失去。
我有一只,跟你家的杯子長得很像,應當奉送給你。
宴席散後,殷公回到官府,找出金爵派人速送朱家。主人檢查了金爵,驚訝到極點。
親自去拜訪殷公致謝,並問起這金爵從哪裡來的。
殷公就把當初在宅第發生的事告訴主人。
這才明白,千里之外的東西,狐精也能夠取來,但卻不敢一直留在自己手上。
白話試譯:水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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