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生,字遐思,青州之西鄙人。
  冬月薄暮,展被於榻而熾炭焉。方將篝燈,適友人招飲,遂扃戶去。
  至友人所,座有醫人,善太素脈,遍診諸客。
  末顧王生九思及董曰:「余閱人多矣,脈之奇無如兩君者:
  貴脈而有賤兆,壽脈而有促徵。此非鄙人所敢知也。然而董君實甚。」
  共驚問之。曰:「某至此亦窮於術,未敢臆決。願兩君自慎之。」
  二人初聞甚駭,既以為模棱語,置不為意。

  董生,字遐思,是青州境內最西邊的人。
  冬天傍晚,他在床上展開被子,燒旺炭火。
  正要點燈時,友人也正好來找他喝酒,他就關了門隨朋友前去。
  到了朋友家,座席上有位醫生,擅長以把脈來斷人吉凶貴賤,
  他把在座的客人都把過了脈。
  最後看著另一個書生王九思與董生說:
  我看過的人很多,沒有像你們二位這樣脈象奇特的:
  富貴的脈象中,又有貧賤的徵象,長壽的脈象裡,又有短命的兆頭。
  這不是我所能知曉的,然而董君的脈象實在更加明顯。
  兩人一起驚訝地問他詳情。醫生說:我診察到這裡,也沒法子再多作說明了,
  不敢憑主觀妄加判斷。願你們二位自己多謹慎些。
  兩人剛聽到時覺得很害怕,隨後又認為是模稜兩可的話,也就不怎麼在意了。

  半夜,董歸,見齋門虛掩,大疑。醺中自憶,必去時忙促,故忘扃鍵。
  入室,未遑爇(音弱)火,先以手入衾中,探其溫否。
  纔一探入,則膩有臥人。大愕,斂手。
  急火之,竟為姝麗,韶顏稚齒,神仙不殊。狂喜。
  戲探下體,則毛尾修然。大懼,欲遁。

  半夜,董生回到家,見書齋的門半關著,心裡大是疑惑。
  他在醉中回想,必定是離去時太急促了,所以忘了關門。
  進了書齋,還沒來得及點燈,先把手探進被窩,看看被窩暖了沒有。
  才一探入,軟軟滑滑的竟有人躺在裡面。他大是驚愕,就縮手回來。
  急忙點亮燭火照看,竟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女子的容貌美好,年齡很輕,簡直與仙女沒有分別。董生歡喜至極。
  上前戲撫她的下體,卻摸到一條長長的毛尾巴。
  董生大懼,想要逃跑。

  女已醒,出手捉生臂,問:「君何往?」董益懼,戰栗哀求,願仙人憐恕。
  女笑曰:「何所見而仙我?」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
  女又笑曰:「君悞矣。尾於何有?」
  引董手,強使復探,則髀(音必)肉如脂,尻(音ㄎㄠ)骨童童。
  笑曰:「何如?醉態矇瞳,不知所見伊何,遂誣人若此。」
  董固喜其麗,至此益惑,反自咎適然之錯。然疑其所來無因。

  這時那女子已醒了過來,伸出手捉住董生的手臂,問:你要到哪裡去?
  董生更害怕,全身顫抖,向她哀求,希望仙人可憐他饒了他。
  女子笑說:你看了甚麼,把我當作仙人?
  董生說:我不怕妳的臉,怕妳的尾巴。
  女子又笑說:你看錯了吧,哪裡有尾巴?
  她捉著董生的手,強使他重新摸索,她大腿的肉有如油脂軟嫩,
  尾骨禿禿無他物。
  她笑說:怎麼樣?你醉眼矇矓,不知道看見的是甚麼,就這麼誣賴人。
  董生本就喜愛她的美貌,至此更是被她迷惑,反而自責剛才錯怪她。
  但仍疑惑她是從哪兒來的。

  女曰:「君不憶東鄰之黃髮女乎?
  屈指移居者,已十年矣。爾時我未笄(音基),君垂髫也。」
  董恍然曰:「卿周氏之阿瑣耶?」女曰:「是矣。」
  董曰:「卿言之,我彷彿憶之。十年不見,遂苗條如此!然何遽能來?」
  女曰:「妾適癡郎四五年,翁姑相繼逝,又不幸為文君。
  剩妾一身,煢(音窮)無所依。憶孩時相識者惟君,故來相見就。
  入門已暮,邀飲者適至,遂潛隱以待君歸。
  待之既久,足冰肌粟,故借被以自溫耳,幸勿見疑。」
  董喜,解衣共寢,意殊自得。

  女子說:你不記得東鄰家的黃毛丫頭嗎?算算搬走也已十年了。
  當時我未成年,你也只是個垂髮小兒。
  董生恍然說:妳是周家的阿瑣嗎?女子答:是的。
  董生說:聽妳這麼一講,我才彷彿有印象了。十年不見,妳變得這麼苗條!
  但妳為何突然來到這裡?
  女子說:我嫁給一個愚痴的男子四、五年了,公公婆婆相繼過世,
  又不幸做了寡婦。現在剩我一個人,孤獨無依的。
  回想孩提時相識的人只有你,所以來與你相見。
  我進門時天色已晚,你的朋友正好來邀你喝酒,我就躲著等你回來。
  等了許久,腳冰了,身上也凍起了雞皮疙瘩,便借用你的被子取暖,
  希望你別見怪。
  董生大喜,脫了衣服與她同睡,洋洋自得。

  月餘,漸羸(音雷)瘦,家人怪問,輒言不自知。
  久之,面目益支離,乃懼,復造善脈者診之。
  醫曰:「此妖脈也。前日之死徵驗矣,疾不可為也。」董大哭,不去。
  醫不得已,為之鍼手灸臍,而贈以藥。
  囑曰:「如有所遇,力絕之。」董亦自危。既歸,女笑要之。
  怫(音費)然曰:「勿復相糾纏,我行且死!」走不顧。
  女大慚,亦怒曰:「汝尚欲生耶!」
  至夜,董服藥獨寢,甫交睫,夢與女交,醒已遺矣。
  益恐,移寢於內,妻子火守之。夢如故。窺女子已失所在。
  積數日,董嘔血斗餘而死。

  過了一個多月,董生漸漸虛弱消瘦下來,家人覺得奇怪,追問他怎麼回事,
  他總是答不知道。久而久之,他的面目更加瘦損,才感到害怕,
  找那位擅於太素脈的醫生診治。
  醫生說:這是妖脈。日前對你說的死脈,現在驗證了,病沒救了。
  董生大哭,不肯離去。醫生不得已,針灸他的手和肚臍,再送他一些藥。
  囑咐他說:如果再遇到的話,一定要盡力拒絕。董生也自知命危。
  回到家中,女子笑著又來勾搭他。
  董生惱怒地說:別再來糾纏我了,我快要死了!說完走開不理她。
  女子很慚愧,也很生氣的說:你還想活嗎!
  到了晚上,董生服藥後獨自睡去,剛闔上眼睛,就夢見與女子交合,
  醒後已經遺精了。他更加恐懼,就搬到內室去睡,妻子點著燭火守著他。
  而夢境如舊,再看那女子已不見了。過了數天,董生吐了一斗多的血,死了。

  王九思在齋中,見一女子來,悅其美而私之。
  詰所自,曰:「妾,遐思之鄰也。渠舊與妾善,不意為狐惑而死。
  此輩妖氣可畏,讀書人宜慎相防。」王益佩之,遂相懽待。

  王九思在書齋中,見到一個女子進來,因喜愛她的美貌,與她私通幽會。
  問她從哪裡來,她說:我,是董遐思的鄰居。以前,他與我很要好,
  沒想到被狐精迷惑而死。這狐精的妖氣是很可怕的,讀書人最好妥慎防範。
  王九思更是佩服她,於是兩人就一同歡好。

  居數日,迷罔病瘠。
  忽夢董曰:「與君好者狐也。殺我矣,又欲殺我友。
  我已訴之冥府,洩此幽憤。七日之夜,當炷香室外,勿忘卻。」
  醒而異之。謂女曰:「我病甚,恐將委溝壑,或勸勿室也。」
  女曰:「命當壽,室亦生;不壽,勿室亦死也。」坐與調笑。
  王心不能自持,又亂之。已而悔之,而不能絕。

  女子住了幾日,王九思精神恍惚,身體瘦損。
  忽然夢到董生對他說:與你交好的這個女子,是狐精。
  牠殺了我,又想殺我的朋友。我已狀告冥府,來發洩滿腔恨意。
  這七天晚上,你要在室外插香,別忘記了。
  王九思醒來後覺得很奇異。
  對女子說:我病得很重,恐怕要死了,有人勸我別再近女色了。
  女子說:命中注定長壽,近女色也能活著,注定短命,不近女色也是死。
  說完坐著與他調笑。王九思無法把持住自己,又與女子交合,
  事後很後悔,但仍無法拒絕掉她。

  及暮,插香戶上。女來,拔棄之。夜又夢董來,讓其違囑。
  次夜,暗囑家人,俟寢後潛炷之。
  女在榻上,忽驚曰:「又置香耶!」王言:「不知。」
  女急起得香,又折滅之。入曰:「誰教君為此者?」
  王曰:「或室人憂病,信巫家作厭禳耳。」女彷徨不樂。
  家人潛窺香滅,又炷之。
  女忽歎曰:「君福澤良厚。我悞害遐思而奔子,誠我之過。
  我將與彼就質於冥曹。君如不忘夙好,勿壞我皮囊也。」

  到了晚上,王九思在門外插了炷香。女子來了,拔起來丟了。
  夜裡他又夢見董生來到,責備他違背了叮囑。
  第二天晚上,王九思暗中囑託家人,等他睡後偷偷插香。
  女子在床上,忽然驚起:又放了香了!王九思答:不知道。
  女子急忙起來,找到了香,又折滅了。
  進了屋裡問:是誰教你這麼做的?
  王九思答:或許是我家人憂心我的病情,相信巫術的驅邪之法吧。
  女子悶悶不樂。家人偷看到香滅了,又點上插好。
  女子忽然嘆道:你福澤深厚。我誤害了董生而來找你,確實是我的錯。
  我將與他在陰曹地府對質。你若不忘我們過去的情,就別毀壞我的身體。

  逡巡下榻,仆地而死。燭之,狐也。
  猶恐其活,遽呼家人,剝其革而懸焉。
  王病甚,見狐來曰:「我訴諸法曹。法曹謂董君見色而動,死當其罪;
  但咎我不當惑人,追金丹去,復令還生。皮囊何在?」
  曰:「家人不知,已脫之矣。」
  狐慘然曰:「余殺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乎!」恨恨而去。
  王病幾危,半年乃瘥。

  女子說完,慢吞吞地下了床,倒地死了。用燭火一照,是隻狐狸。
  王九思怕牠又活轉回來,連忙叫家人剝了牠的皮,把牠吊起來。
  之後,他還是病得厲害,又見狐狸來了說:
  我向地府申訴。判官說,董生見了美色而動其心,死了也是他的罪過;
  但也怪我不該迷惑世人,已追繳我的金丹,叫我還陽。我的身體在哪裡?
  王九思說:家人不知情,已剝皮了。
  狐狸淒慘地說:我殺的人太多,現在死也已算晚,然而你也太忍心了!
  說完含恨離去。王九思病得差點死掉,半年後才康復。


  白話試譯:水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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