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四月十日夜,樂天白:

  微之,微之,不見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書欲二年矣。
  人生幾何,離闊如此!
  況以膠漆之心,置於胡越之身,進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
  牽攣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
  天實為之,謂之奈何!

 

  四月十日晚上,樂天啟:

  微之啊,微之,沒見你的面已三年了;沒接到你的信也將近兩年了。
  人生能有多少日子呢?而離別的日子卻這樣的長久!
  況且以我們如膠似漆的交情。
  置身於南北遙隔的兩個地方,
  進一步不能彼此相聚,退一步又不能互相忘懷;
  心相牽繫,身相隔離,你我都快年老了。
  微之啊,微之,怎麼辦!怎麼辦!
  上天真的這樣安排,您說該怎麼辦呢?

 

  僕初到潯陽時,有熊孺登來,得足下前年病甚時一札,
  上報疾狀,次敘病心,終論平生交分。
  且云:「危惙之際,不暇及他,惟收數帙文章,封題其上,曰:
  『他日送達白二十二郎,便請以代書。』」
  悲哉!微之於我也,其若是乎!又睹所寄聞僕左降詩,云:

 

  我剛到潯陽的時候,有個叫熊孺登的人來訪,
  帶來您前年病得厲害時的一封信,信上先報告病況,
  其次陳述您病中的心情,最後又談到我們平日交往的情分。
  並且說:「當病危的時候,沒有時間顧及其他事情,
  只收集了幾篇文章,把它封好,在上面題字,寫著:
  『以後送給白二十二郎,就請用來代替書信。』」真叫我悲痛哪!
  微之您對待我,竟是這麼情深哪!
  又看到您所寄的聽到我被貶官後所作的詩說: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僕心哉!至今每吟,猶惻惻耳。且置是事,略敘近懷。

 

  將熄滅的燈沒有火焰了,只有影子在搖曳著,
  今夜聽到您被貶謫九江的消息。
  即將死去的我從病中驚慌地坐了起來,
  只見晚風吹著雨點打進寒冷的窗內。」
  這詩句別人尚且不忍聽聞,何況我這樣的心情呢!
  到現在每當吟起這首詩,依然悲悽不已。
  暫且擱下這件事,說點兒我最近的心情吧。

 

  僕自到九江,已涉三載,形骸且健,方寸甚安。
  下至家人,幸皆無恙。
  長兄去夏自徐州至,又有諸院孤小弟妹六、七人,提挈同來。
  昔所牽念者,今悉置在目前,得同寒暖飢飽:此一泰也。

 

  我自從來到九江,已過了三年,身體還算健康,心境也很安定。
  以及我的家人,所幸也都沒事。大哥去年夏天從徐州來到這裡,
  還有同族各房中已經失去父親的幼弟弱妹等六、七個人,
  也都帶領著一同前來了,從前所掛念的人,現在都來到眼前,
  能夠在一起過著同甘共苦的生活,這是第一件感到安心的事。

 

  江州風候稍涼,地少瘴癘,乃至蛇虺蚊蚋,雖有甚稀。
  湓魚頗肥,江酒極美,其餘食物,多類北地。
  僕門內之口雖不少,司馬之俸雖不多,量入儉用,亦可自給,
  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

 

  九江的氣候比較涼爽,地方上很少有瘴癘之氣,
  甚至毒蛇蚊蟲雖然有,但也很少。
  湓水的魚相當肥嫩,江州所釀的酒非常醇美,
  其他吃的東西,多半和北方一樣。
  我家裡的人口雖然不少,司馬的官俸雖然不多,
  衡量收入,節省花用,倒也可以自己供應,
  衣著和食物,還不用向人求助;這是第二件感到安心的事。

 

  僕去年秋始遊盧山,到東、西二林間香爐峰下,
  見雲水泉石,勝絕第一,愛不能捨,
  因置草堂前有喬松十數株,修竹千餘竿;青蘿為牆垣,白石為橋道;
  流水周於舍下,飛泉落於簷間;紅榴白蓮,羅生池砌;
  大抵若是,不能殫記。每一獨往,動彌旬日,
  平生所好者,盡在其中,不惟忘歸,可以終老:此三泰也。

 

  我去年秋天開始遊覽廬山,到了東林西林二寺間的香爐峰下,
  看見白雲流水、幽泉怪石,景色超絕可說天下第一,
  我喜歡得捨不得離開,就在那裡蓋了一間草堂。
  前面有十幾棵高大的松樹,一千多棵細長的竹子;
  用青綠的藤蘿當作圍牆,用白色的石子鋪成橋樑走道;
  流水環繞在房子下面,飛淺的泉水灑落在屋簷中間;
  紅色的石榴,白色的蓮花,羅列生長在池塘邊、臺階下,
  景物大致如此,無法詳盡記載。
  每次獨自前往,一去就超過十天,
  平日所喜愛的,全部都在這裡。
  不但讓人流連忘返,還可以在這裡度過晚年。
  這是第三件感到安心的事。

 

  計足下久得僕書,必加憂望;今故錄三泰,以先奉報。
  其餘事況,條寫如後云云。

 

  算起來您已很久沒有接到我的信了,一定更加擔憂和盼望;
  現在我特地選錄了這三件使我感到安心的事,先用來向您報告。
  其他的事情,一一寫在後面。

 

  微之,微之,作此書夜,正在草堂中,
  山窗下,信手把筆,隨意亂書,封題之時,不覺欲曙。
  舉頭但見山僧一、兩人,或坐或睡;又聞山猿谷鳥,哀鳴啾啾。
  平生故人,去我萬里。瞥然塵念,此際蹔生。餘習所牽,便成三韻云:

 

  微之啊,微之!寫這一封信的夜晚,我正在草堂裡,靠山的窗下,
  順手拿起筆來,隨意亂寫,寫好要加封題字的時候,
  沒想到天已快亮了。
  抬頭只看到山僧一、兩個人,有的坐著,有的在睡;
  還聽到山中的猿猴、山谷的鳥禽,哀傷地鳴叫著,發出啾啾的聲音。
  平日的老朋友,離開我萬里般的遙遠。紛紛而過的俗念,
  這時忽然湧上心頭。在舊習的牽絆下,就寫成了三組詩句:

 

  「憶昔封書與君夜,金鑾殿後欲明天。今夜封書在何處?
  廬山庵裡曉燈前。籠鳥檻猿俱未死,人間相見是何年?」

 

  「回想上次寫信給您的夜晚,是在京城金鑾殿後面天快亮的時候。
  今天寫成這封信又是在那裡呢?竟是在廬山庵裡清晨的燈前。
  我們就像籠中鳥、檻裡猿一樣,雖然都還沒死,
  但是想在人世間相見,不知要等到那一年?」

 

  微之,微之!此夕此心,君知之乎!

 

  微之啊,微之!今天晚上我的這番心情,您知道嗎?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水晴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