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千里外,得長者時賜一書,以慰長想,即亦甚幸矣;
何至更辱饋遺,則不才益將何以報焉?
書中情意甚殷,即長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長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稱位」語不才,則不才有深感焉。
在數千里之外,得到您老人家時常寄來信函,
以安慰我長久思慕的心,這已經很幸運了!
何況又承蒙您贈送物品,微末如我就更不知道怎樣報答你了!
你信中的情意十分深厚,從您老人家沒有忘記我年老的父親,
就知道我的父親懷念您老人家有多深切了。
至於信中向我提及「上下之間互相親信,才華品德要與職位相稱」
這些說話,那麼我就很有感想了。
夫才德不稱,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則尤不才為甚。
且今之所謂孚者,何哉?日夕策馬候權者之門,門者故不入,
則甘言媚婦人狀,袖金以私之。
即門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見;
立廄中僕馬之間,惡氣襲衣袖,即饑寒毒熱不可忍,不去也。
抵暮,則前所受贈金者,出報客曰:「相公倦,謝客矣!客請明日來!」
即明日,又不敢不來。夜披衣坐,聞雞鳴,即起盥櫛,走馬抵門;
門者怒曰:「為誰?」則曰:「昨日之客來。」
則又怒曰:「何客之勤也?豈有相公此時出見客乎?」
客心恥之,強忍而與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
門者又得所贈金,則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廄中。
幸主者出,南面召見,則驚走匍匐階下。
主者曰:「進!」則再拜,故遲不起;起則上所上壽金。
主者故不受,則固請。主者故固不受,則又固請,然後命吏納之。
則又再拜,又故遲不起;起則五六揖,始出。
說到才能品德不稱職,這點我本來就知道了;
至於上下不能親信這個弊病,在我身上就表現得尤其嚴重了。
再說,現在人們所謂「親信」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些人不論白天黑夜,騎馬前去等候在當權大官的門前,
守門的人故意為難不讓他進去,他就用甜言蜜語,
作出婦人的媚態,從袖子裡偷偷地摸出銀子買通他。
即使守門的人拿了名片進去,主人卻又不立刻出來接見。
他站在馬棚裡,在僕人和馬匹中間,惡臭的氣味侵染著衣袖,
即使饑餓、寒冷,或炎熱得難以忍受,也不肯離開。
直到傍晚,先前收受過銀子的守門人回來,回覆客人說︰
「相公疲倦了,謝絕再見客,客人請明天再來吧。」
到了明日,又不敢不來。
他在夜裡披衣而坐,一聽到雞啼,就起來梳洗,
騎馬趕抵門前,守門的人發怒說︰「是誰?」
他便回答說︰「昨天那個客人來了。」
守門人又氣惱地說︰
「甚麼客人來得這樣勤快!難道相公在這個時候會見客?」
客人心裡覺得難堪,勉強忍耐著對他說︰
「沒有辦法啊!姑且讓我進來吧。」
守門的人又一次得到他所贈送的銀子,這才起身開門讓他進來,
客人又站在上次站過的馬棚裡。
幸好主人出來了,朝南坐著召見他,
他慌慌張張地過去,拜伏在台階下。主人說︰「走過來﹗」
他就拜了又拜,故意遲遲的不起來,起身後就獻上財禮。
主人故意不接受,他就堅決地請求。
主人故意堅決不接受,他就更堅決地請求,然後主人吩咐手下把財禮收起。
於是他又拜了兩拜,又故意遲遲不起,起來後又作了五六個揖才出去。
出,揖門者曰:「官人幸顧我,他日來,幸無阻我也!」門者答揖。
大喜奔出,馬上遇所交識,即揚鞭語曰:
「適自相公家來,相公厚我,厚我!」且虛言狀。
即所交識,亦心畏相公厚之矣。
相公又稍稍語人曰:「某也賢!某也賢!」聞者亦心許交贊之。
他出去後,對守門的人作揖說︰
「大爺請多多關照我,以後再來時,請不要阻擋我。」
守門的人向他還了一個揖,他就高興地奔跑出來。
他騎在馬上遇到相識的人,就揚起馬鞭得意洋洋地說︰
「剛才從相公府上出來,相公對我真好!對我真好!」
並且虛構一番話來描述相公如何厚待他。
於是和他相交的人,也因為相公厚待他而心存畏敬。
相公也偶然隨意對別人說︰「某人不錯!某人不錯 !」
聽到的人,都心裡有數,交口稱讚他了。
此世所謂上下相孚也,長者謂僕能之乎?
前所謂灌門者,自歲時伏臘,一刺之外,即經年不往也。
閒道經其門,則亦掩耳閉目,躍馬疾走過之,若有所追逐者,
斯則僕之褊衷,以此長不見怡於長吏,僕則愈益不顧也。
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
長者聞之,得無厭其為迂乎?
這就是所謂「上下親信」了﹗您老人家說我能這樣做嗎?
對於前面所說的權貴人家,我除了過年過節,
例如日伏、臘日之類,投送一張名帖之外,就整年都沒有去過了。
間中路過他的門口,我就掩著耳朵、閉著眼睛、快馬加鞭地經過,
好像有甚麼在追趕我似的,這就是我的怪脾氣了,
因此長期得不到上級長官的歡心,而我就更加不顧慮這些了。
我每每公開地自信地說︰
「人生在世,一切都是命定,我只是守著自己的本份罷了!」
你老人家聽了這番話,會否嫌我不懂人情世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