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
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
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
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
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
與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識其所以然。
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
故凡有見於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視了然,而臨事忽焉喪之,豈獨竹乎!
竹子開始生出時,只是一寸高的萌芽而已,但節、葉都具備了。
從蟬破殼而出、蛇長出鱗一樣的狀態,
直至像劍拔出鞘一樣長到八丈高,都是一生長就有的。
如今畫竹的人都是一節節地畫它,一葉葉地堆積它,
這樣哪裡還會有完整的、活生生的竹子呢?
所以畫竹必定要心裡先有完整的竹子形象,拿起筆來仔細看去,
就看到了他所想畫的竹子,急速起身跟住它,動手作畫,一氣呵成,
以追上他所見到的,如兔子躍起奔跑、隼俯衝下搏,稍一放鬆就消失了。
與可告訴我的是如此。
我不能做到這樣,但心裡明白這樣做的道理。
既然心裡明白這樣做的道理,但不能做到這樣,
是由於內外不一,心與手不相適應,沒有學習的過錯。
所以凡是在心中有了構思,但是作起來不熟練的,
平常自己認為很清楚,可事到臨頭忽然又忘記了,這種現象難道僅僅是畫竹有嗎?
子由為《墨竹賦》以遺與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養生者取之。
輪扁,斲輪者也,而讀書者與之。
今夫夫子之託於斯竹也,而予以為有道者,則非耶?」
子由未嘗畫也,故得其意而已。
若予者,豈獨得其意,并得其法。
子由寫了篇《墨竹賦》,把它送給與可,說:
丁廚子,是殺牛的,但講求養生的人從他的行動中悟出了道理;
輪匠扁,是造車輪的,但讀書的人贊成他講的道理。
如今您寄托意蘊在這幅竹畫上,我認為您是深知道理的人,難道不是嗎?
子由沒有作過畫,所以只得到了他的意蘊。
像我這樣的人,哪裡僅僅是得到他的意蘊,並且也得到了他的方法。
與可畫竹,初不自貴重,四方之人持縑素而請者,足相躡於其門。
與可厭之,投諸地而罵曰:「吾將以為襪材。」士大夫傳之,以為口實。
及與可自洋州還,而余為徐州。
與可以書遺余曰:「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
襪材當萃於子矣。」
書尾復寫一詩,其略曰:「擬將一段鵝谿絹,掃取寒梢萬尺長。」
予謂與可,竹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知公倦於筆硯,願得此絹而已。
與可無以答,則曰:「吾言妄矣,世豈有萬尺竹也哉。」
余因而實之,答其詩曰: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
與可笑曰:「蘇子辯則辯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將買田而歸老焉。」
因以所畫篔簹(音雲噹 )谷偃竹遺予,曰:「此竹數尺耳,而有萬尺之勢。」
篔簹谷在洋州,與可嘗令予作《洋州三十詠》,篔簹谷其一也。
予詩云:「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
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
與可是日與其妻游谷中,燒筍晚食,發函得詩,失笑噴飯滿案。
與可畫竹,起初自己並不看重。
四方的人們,帶著白絹來請他作畫的,在他的門口腳與腳互相碰踩。
與可討厭他們,把白絹丟在地上罵道:我將用這些白絹做襪子!
文人們傳道著他的話,作為話柄。
等與可從當洋州太守回來,我正任徐州太守。
與可把信寄給我說:近來告訴文人們說,我們畫墨竹這一流派的人,
已傳到近在徐州的蘇軾,你們可去求他畫。做襪子的材料會聚集到您那裡去了。
信末又寫了一首詩,它的大概意思說:打算用一段鵝溪絹,畫出寒竹萬尺長。
我對與可說:竹子長萬尺,必須用絹二百五十匹。
知道您是懶得動筆,希望得到這些絹罷了。
與可無話可答,就說:我的話錯了,世上哪有萬尺長的竹子呢?
我就證實它,回答他的詩說:
世上也有八千尺長的竹,月光灑落空庭照出竹影這麼長。
與可笑起來說:蘇先生真會說呀!但二百五十匹絹,我將用它們買些田回家養老啊。
即把所畫的篔簹谷傾斜的竹子送給我,說:
這竹子只有幾尺高,但有萬尺的氣勢。
篔簹谷在洋州,與可還令我作《洋州三十詠》,《篔簹谷》是其中之一。
我的詩說:漢水的高竹賤如蓬草,斧頭哪曾放過竹子?
估計太守清貧貪饞,把渭水邊上千畝竹林都吃進了肚裡。
與可當天與他的妻子在篔簹谷遊玩,煮筍晚上吃,
打開信得到了這首詩,忍不住笑起來,噴飯滿桌。
元豐二年正月二十日,與可沒於陳州。
是歲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書畫,見此竹,廢卷而哭失聲。
昔曹孟德《祭橋公文》,有「車過」、「腹痛」之語,
而予亦載與可疇昔戲笑之言者,以見與可於予親厚無間如此也。
元豐二年正月二十日,與可在陳州去世了。
這年七月七日,我在湖州曬書畫,看到這幅《篔簹谷偃竹》,放下畫卷痛哭失聲。
從前曹孟德祭橋玄文,有不祭祀墳墓、車過腹痛的話頭;
我的文章也記載了與可以往跟我戲笑的話,以見與可跟我這樣親密無間啊。
文與可:即文同,字與可,北宋著名的文學家及畫家,
自號笑笑先生,人稱石室先生。
善畫竹及山水,曾任湖州太守,故又稱為「文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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