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君子嘗言:鄉先輩左忠毅公視學京畿。
  一日,風雪嚴寒,從數騎出;微行,入古寺廡(音五)下。
  一生伏案臥,文方成草。公閱畢,即解貂覆生,為掩戶。
  叩之寺僧,則史公可法也。及試,吏呼名至史公,公瞿(音句)然注視。
  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
  「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志事,惟此生耳。」

  先父曾說:同鄉前輩左忠毅公在京城附近督察學政的時候。
  有一天,風雪交加,天氣很冷,他帶著幾個騎馬的隨從出門;
  暗中進行查訪,進入一座古寺,廂房裡有一個書生趴在桌上睡著了,
  旁邊放著一篇文章,剛打好草稿。
  左公看完,隨即脫下貂皮大衣蓋在他身上,替他關上門,
  詢問寺裡的和尚,才知道他就是史可法。
  到了考試現場,助理官員一一點名,點到史可法的時候,
  左公很驚訝地注意看著他。
  呈上考卷,就當面簽署他為第一名。
  並請他來到家中,讓他拜見夫人,然後說:
  「我幾個兒子都很平庸,將來能繼承我的志向和事業的,只有這位學生了。」

  及左公下廠獄,史朝夕窺獄門外。逆閹防伺甚嚴,雖家僕不得近。
  久之,聞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謀於禁卒,卒感焉。
  一日使史公更敝衣草屨,背筐,手長鑱(音纏),為除不潔者,
  引入,微指左公處,則席地倚牆而坐,面額焦爛不可辨,
  左膝以下,筋骨盡脫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嗚咽。
  公辨其聲,而目不可開,乃奮臂以指撥眥(音字),目光如炬。
  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前來!國家之事,糜爛至此。
  老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
  不速去,無俟姦人構陷,吾今即撲殺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擲勢。
  史噤不敢發聲,趨而出。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語人曰:
  「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

  等到左公被拘禁到東廠監獄裡的時候,史可法每天早晚都到監獄門外偷看。
  可是謀反的宦官們戒備得很嚴密,就算自家的僕人都不能接近。
  過了很久,他聽說左公受了灼燙皮肉的酷刑,即將死去;
  就拿了五十兩銀子,哭著去向看守的獄卒請求入見,獄卒被感動了。
  有一天叫史可法換上破衣草鞋,背著竹筐,拿著長鏟子,
  打扮成清除垃圾的工人;帶他進去,暗指左公所在的地方,
  就看到左公正靠著牆壁坐在地上,臉上、額上焦黑潰爛得無法辨認,
  左腿膝蓋以下的筋骨都脫離了。
  史可法上前跪下,抱著左公的膝蓋哭泣起來。
  左公聽出是史可法的聲音,可是眼睛卻張不開,
  就努力舉起胳臂用手指撥開眼眶,眼神有如火炬般明亮,他憤怒地說:
  「蠢材!這是什麼地方啊,你卻敢來!國家的政事,敗壞到這個地步。
  我已經沒希望了,你又輕忽自己的生命,
  不明大義,天下大事有誰可以支持呢!還不快走,
  不用等壞人設計陷害,我現在就打死你!」
  隨即就摸取地上的刑具,作出要丟擊的樣子,
  史可法閉著口不敢發出聲音,快步跑了出來。
  後來常常流著眼淚敘述這件事,告訴人家說:
  「我老師的肺肝,都是鐵石打造的呀!」

  崇禎末,流賊張獻忠出沒蘄(音奇)、黃、潛、桐間,
  史公以鳳廬道奉檄(音惜)守禦,每有警,輒數月不就寢,使將士更休,
  而自坐幄幕外,擇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
  漏鼓移,則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鏗然有聲。
  或勸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負朝廷,下恐愧吾師也。」

  崇禎末年,流賊張獻忠常在蘄春、黃岡、潛山、桐城一帶活動,
  史可法以鳳陽、廬江二府兵備道的身分奉令防守抵禦。
  每當有緊急狀況時,常常幾個月不上床睡覺,讓將士們輪流休息,
  自己卻坐在營帳外面;
  挑選健壯的士兵十個人,讓他們每兩人一組蹲坐在地上,然後背靠著他們;
  一個時辰過去,就換另一組來替代。
  每次在寒冷的夜裡站起來時,振動了衣服,
  鎧甲上的冰霜就掉落下來,鏗鏘作響。
  有人勸他稍作休息,左公就說:
  「我對上恐怕辜負朝近,對下恐怕愧對我的老師啊!」

  史公治兵,往來桐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於堂上。

  史公帶領軍隊,經過桐城時,一定親自到左公的府上拜訪,
  問候太公、太母的生活情形,並在廳堂上拜見左夫人。

  余宗老塗山,左公甥也,與先君子善,謂獄中語乃親得之於史公云。

  我的同族長輩塗山先生,是左公的外甥,和先父很要好,
  他說左公在獄中所說的那些話,是親自從史公那裡聽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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