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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音僕)獨奔,甚艱於步。
  急走趁之,乃二八姝麗。心相愛樂。
  問:「何夙夜踽踽獨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
  生曰:「卿何愁憂?或可效力,不辭也。」
  女黯然曰:「父母貪賂,鬻妾朱門。
  嫡妒甚,朝詈(音立)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將遠遁耳。」
  問:「何之?」曰:「在亡之人,烏有定所。」
  生言:「敝廬不遠,即煩枉顧。」女喜,從之。生代攜襆物,導與同歸。

  太原這個地方有個姓王的書生,清晨在路上走著,
  遇見一個女郎,抱著包袱獨自趕路,看來舉步維艱,很是吃力。
  他連忙走近她,見是個十六七歲的美貌女子,心裡十分愛慕。
  問:天色未明,妳為何獨自一人在這行走?
  女郎答道:你是個路人,又不能解除我的憂愁,何必勞你相問?
  王生說:妳為何憂愁?我或許可以為妳效力,不會推辭。
  女郎悲傷地說:我父母貪圖金錢,將我賣給富貴人家。
  他家的元配非常嫉妒,早上罵我,晚上打我辱我,我無法忍受,
  所以想逃得遠遠的。
  王生問:要逃往哪去?女郎答:逃亡的人,怎有固定的居所?
  王生說:我住的地方離此不遠,就勞煩妳屈尊來訪吧。
  女郎很高興,就跟著他走。王生幫她拿著包袱,引路帶她回家。

  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答云:「齋耳。」
  女曰:「此所良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祕密,勿洩。」
  生諾之。乃與寢合。使匿密室,過數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
  妻陳,疑為大家媵(音硬)妾,勸遣之。生不聽。

  女郎見屋裡無人,問:你怎麼沒有家人?王生答:這是我的書齋罷了。
  女郎說:這個地方很好。若你憐憫我,要使我活下去,
  須把這事當作祕密,別說出去。
  王生答應了。兩人就同睡一床。他將女郎藏在密室,過了幾天也無人知曉。
  又把女郎的事略微告訴妻子。妻子陳氏,懷疑女郎是大戶人家的姬妾,
  勸王生送她回去。而王生不聽。

  偶適市,遇一道士,顧生而愕。
  問:「何所遇?」答言:「無之。」
  道士曰:「君身邪氣縈繞,何言無?」生又力白。
  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
  生以其言異,頗疑女。轉思明明麗人,何至為妖,意道士借魘禳以獵食者。

  王生偶然經過市集,遇到一名道士,道士望著王生,一臉驚愕。
  問王生說:你遇見過甚麼?王生答:沒有。
  道士說:你身旁有邪氣圍繞,怎麼說沒有?王生又極力辯白。
  道士便離去了,自語說:真令人不解啊!世上真有死到臨頭還不覺悟的人!
  王生覺得道士的話很詭異,對女郎疑心大起。
  又想她明明是個美麗女子,怎麼會是妖怪,
  想來是道士藉著降妖除魔的說法來混口飯吃。

  無何,至齋門,門內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踰垝(音詭)坦。
  則室門亦閉。躡跡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面翠色,齒巉巉(音纏)如鋸。
  鋪人皮於榻上,執采筆而繪之;
  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於身,遂化為女子。
  睹此狀,大懼,獸伏而出。

  沒有多久,他來到書齋門前,門從裡面反鎖,無法進入。
  他內心疑為女郎所作,就從殘缺的院牆跳進去。
  內室的門也是關上的。於是他放輕腳步,靠近窗前窺視,見一面目猙獰的鬼,
  臉色是綠的,長長的牙有如鋸齒,在床榻上鋪了人皮,拿彩筆在上面畫著,
  畫完,將筆丟到一旁,舉起人皮,像抖衣服般的抖了抖人皮,然後披在身上,
  就又化作女郎的模樣。王生親眼目睹此景,怕得不得了,像野獸一樣伏地爬出去了。

  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跡之,遇於野,長跪乞救。
  道士曰:「請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覓代者,予亦不忍傷其生。」
  乃以蠅拂授生,令挂寢門。臨別,約會於青帝廟。

  他急急追趕道士,但不知道士往哪去了。
  到處尋找道士的蹤跡,最後在野外遇上,他直直地跪在道士面前,求道士救他。
  道士說:讓我趕她走吧。這東西也極費心思,才能找到替身,
  我也不忍心傷害她的生命。
  於是把拂塵交給王生,叫他回去掛在臥室門上。臨別前,約在青帝廟見。


  生歸,不敢入齋,乃寢內室,懸拂焉。一更許,聞門外戢戢(音唧)有聲。
  自不敢窺也,使妻窺之。但見女子來,望拂子不敢進;立而切齒,良久乃去。
  少時,復來,罵曰:「道士嚇我。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
  取拂碎之,壞寢門而入,徑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
  妻號。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陳駭涕不敢聲。

  王生返家,不敢進入書齋,就睡在內室,把拂塵掛在門口。
  一更多的時候,聽到門外有唧唧的聲響。
  王生不敢去看,就叫妻子去。只見那女郎來到門口,看到拂塵不敢進來,
  站在那裡咬牙切齒,過了很久才離去。
  沒多久,又來,罵說:道士嚇我。總不能把吃進嘴裡的東西再吐出來吧!
  取下拂塵扯碎了,又破壞臥室的門衝進來,逕自爬上王生的床,
  撕裂他的肚子,捧著王生的心離去。王妻大聲哀號。
  婢女秉燭入內,見王生已死,身體內的血流得到處都是。
  陳氏嚇得只是流淚,不敢發出聲音。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憐之,鬼子乃敢爾!」即從生弟來。
  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遠。」
  問:「南院誰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現在君所。」
  二郎愕然,以為未有。道士問曰:「曾否有不識者一人來?」
  答曰:「僕早赴青帝廟,良不知。當歸問之。」

  第二天,陳氏叫弟弟二郎去告訴道士。
  道士生氣地說:我原本是可憐她,這鬼竟敢如此!便跟王生的弟弟回來。
  女郎已不知去向。道士抬頭四下張望,說:幸而她逃得不遠。
  又問:南院是誰在居住?二郎說:是我所住的地方。道士說:那鬼正在你家。
  二郎很驚訝,認為女郎不會在他家。
  道士又問:可曾有一個不認識的人來?
  二郎答:我一早就到青帝廟找你,真的不知。我應該回去問問。

  去,少頃而返,曰:
  「果有之。晨間一嫗來,欲傭為僕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
  道士曰:「即是物矣。」遂與俱往。
  仗木劍,立庭心,呼曰:「孽魅!償我拂子來!」

  二郎離去後不久就回來,說:果然有。早上一位老太太來,想在我家幫傭,
  我妻子把她留下了,現在還在那兒。
  道士說:就是那鬼物了。就與二郎一同回去。
  手持木劍,站在庭院中間,叫道:妖孽!賠我拂塵來!

  嫗在室,惶遽無色,出門欲遁。道士逐擊之。
  嫗仆,人皮劃然而脫;化為厲鬼,臥嗥(音嚎)如豬。
  道士以木劍梟其首;身變作濃煙,匝地作堆。
  道士出一葫蘆,拔其塞,置煙中,飀飀(音留)然如口吸氣,瞬息煙盡。
  道士塞口入囊。共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
  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乃別欲去。

  女郎化作的老太太在屋內,驚慌失措,面無血色,跑出門外想逃。
  道士追著用木劍刺她。老太太跌倒在地,披著的人皮與身上的肉分裂開來,
  化為厲鬼,躺在地上像豬一樣嚎叫。
  道士用木劍砍了她的頭,她的身子變成一陣濃煙,在地上圍攏成堆。
  道士取出一隻葫蘆,拔開葫蘆塞子,擺在濃煙中,
  沒多久,葫蘆就像會吸氣一樣,咻咻地把濃煙吸光了。
  道士塞住葫蘆口,把葫蘆放回皮囊。
  眾人一同看著那張人皮,見眉毛眼睛手腳沒一樣缺少的。
  道士將人皮捲起來,發出像捲畫軸一般的聲音,也收入囊中,
  就向眾人告別準備離開。

  陳氏拜迎於門,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謝不能。陳益悲,伏地不起。
  道士沉思曰:「我術淺,誠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
  問:「何人?」
  曰:「市上有瘋者,時臥糞土中。試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

  陳氏在門口跪拜著,向道士哭求讓王生起死回生的法術。
  道士推辭,說這是無能為力的事。陳氏更加悲傷,趴在起上不肯起來。
  道士沉思說:我的道行淺,真的不能讓他活過來。
  我指點一人給妳,他或許能辦到,妳去求他,他必然有法子。
  陳氏問:是誰?
  道士說:市集上有個瘋子,他常常睡在糞堆中。妳試試向他叩求。
  如果他侮辱妳,妳不要發怒。

  二郎亦習知之。乃別道士,與嫂俱往。見乞人顛歌道上,鼻涕三尺,穢不可近。
  陳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愛我乎?」陳告之故。
  又大笑曰:「人盡夫也,活之何為?」陳固哀之。
  乃曰:「異哉!人死而乞活於我,我閻摩耶?」怒以杖擊陳,陳忍痛受之。
  市人漸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舉向陳吻曰:「食之!」
  陳紅漲於面,有難色;既思道士之囑,遂強啖焉。
  覺入喉中,硬如團絮,格格而下,停結胸間。
  乞人大笑曰:「佳人愛我哉!」遂起,行已不顧。

  二郎也知道道士說的這個瘋子。於是告別道士,與嫂嫂一同前往。
  見一個乞丐瘋癲地在路上唱歌,鼻涕流了三尺長,全身污穢,令人無法接近。
  陳氏跪著向他靠近。那乞丐笑著說:美人愛我嗎?陳氏向他述說丈夫的事。
  乞丐又大笑說:人人都可以當妳的丈夫,救活他幹嘛?陳氏仍向他哀求。
  乞丐說:怪了!人死了來求我讓他活,我是閻王嗎?
  說著發怒,用杖擊打陳氏,陳氏忍著疼痛,只是默默承受。
  市集上的人漸漸聚來,多得像人牆一般。乞丐咳了痰,又吐了滿滿一把,
  舉到陳氏嘴前說:吃了它!
  陳氏的臉都漲紅了,面有難色,轉而又想起道士的囑咐,就強行吃了下去。
  覺得那口痰滑入喉嚨,硬度像團棉絮,格格地往下掉,最後聚結停留在胸中。
  乞丐大笑說:美人愛我了!說完就起身離開,不再回頭。

  尾之,入於廟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後冥搜,殊無端兆,慚恨而歸。
  既悼夫亡之慘,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願即死。
  方欲展血斂尸,家人佇望,無敢近者。陳抱尸收腸,且理且哭。
  哭極聲嘶,頓欲嘔。覺鬲中結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
  驚而視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猶躍,熟氣騰蒸如煙然。大異之。
  急以兩手合腔,極力抱擠,少懈,則氣氤氳自縫中出。
  乃裂繒(音增)帛急束之。以手撫尸,漸溫。覆以衾裯(音綢)。
  中夜啟視,有鼻息矣。天明,竟活。
  為言:「恍惚若夢,但覺腹隱痛耳。」視破處,痂結如錢,尋愈。

  陳氏尾隨他進入廟裡。想要再追著求他,卻不見他的人影,前前後後盡力尋找,
  還是沒有他的影蹤,心裡又是慚愧,又是悔恨地回去了。
  她一方面哀悼丈夫死得奇慘無比,又後悔吞痰的恥辱,哭得前仰後合,
  巴不得馬上死去。正想擦去血跡,收屍入棺,家人都在一旁站著,沒有人敢靠近。
  陳氏抱著屍身,把王生的腸子收回腹中,一邊整理一邊哭泣。
  哭到聲嘶力竭,頓時想吐。覺得胸中結起的痰塊突然跑了出來,
  還來不及回頭,已經掉進王生的胸腔。她嚇得看過去,是一顆人心。
  那人心在王生的胸腔中突突而跳,熱氣蒸騰像冒煙一樣。陳氏覺得很靈異。
  急忙用兩隻手合攏王生的胸腔,再用盡力氣將它擠在一起,稍微放鬆,
  煙氣又從縫中飄散出來。她又急忙撕開了布帛把丈夫的身體綑綁起來。
  用手撫摸屍身,竟漸漸有了體溫,就拿被子蓋住丈夫的身體。
  半夜掀開被子一看,覺得丈夫的鼻中有了氣息。到了天亮,竟活轉回來。
  王生對妻子說:我好像恍恍惚惚作了個夢,但覺得腹中還會隱隱疼痛。
  再看看破裂的地方,結了個銅錢大的疤痕,不久就好了。

  異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
  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
  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
  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寤耳。可哀也夫!」

  蒲松齡如是說:愚蠢的世人!明明是妖,還以為是個美女。
  執迷不悟的世人!明明是忠誠的,還以為是虛妄的。
  然而,喜愛美色而用不正當的手段謀取,
  自己的妻子也將吃旁人的唾沫而甘之如飴了。
  天道往復還報,但愚蠢又執迷不悟的人,可悲啊!


  白話試譯:水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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