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西孫子楚,名士也。生有枝指。
  性迂訥,人誑之,輒信為真。
  或值座有歌妓,則必遙望卻走。
  或知其然,誘之來,使妓狎逼之,則赬(音撐)顏徹頸,汗珠珠下滴。
  因共為笑。遂貌其呆狀,相郵傳作醜語,而名之「孫痴」。

  廣西有個叫孫子楚的人,是個有名的文士。
  他天生有六根手指,性情迂腐木訥,別人騙他,他也信以為真。
  有時遇到宴席上有歌妓,必定遠遠看著,然後轉身便走。
  別人知道他這種個性,就故意把他誘來,讓妓女挑逗逼迫他,
  他往往羞得臉脖皆紅,汗流浹背。
  眾人因此笑話他,形容他的傻樣,到處流傳,
  並幫他取了個綽號叫孫痴。


  邑大賈某翁,與王侯埒(音列)富。姻戚皆貴冑。有女阿寶,絕色也。
  日擇良匹,大家兒爭委禽妝,皆不當翁意。
  生時失儷,有戲之者,勸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從其教。

  同縣有個大商人某翁,與王侯同樣富有,他的親戚都是名門貴族。
  大富商有個女兒叫阿寶,是個絕色美人。
  富商家裡正在為她挑選匹配的夫婿,
  許多名門貴族的子弟爭著致送訂婚聘禮,富商都不合意。
  正巧孫子楚的妻子剛過世,有人跟他開玩笑,勸他到富商家提親。
  孫子楚也沒想想自己的地位,果然找人去說媒。


  翁素耳其名,而貧之。媒媼將出,適遇寶,問之,以告。
  女戲曰:「渠去其枝指,余當歸之。」

  富商也知道孫子楚的名字,但嫌他家裡太窮。
  媒婆要出門的時候,正好遇上阿寶。
  阿寶問她來意,媒婆就講了孫子楚的事。
  阿寶開玩笑說:他如能去掉那根枝指,我就嫁給他。


  媼告生。生曰:「不難。」媒去,生以斧自斷其指,大痛徹心,血益傾注,濱死。
  過數日,始能起,往見媒而示之。媼驚,奔告女。女亦奇之。
  戲請再去其痴。生聞而譁辨,自謂不痴;然無由見而自剖。
  轉念阿寶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頓冷。

  媒婆把這話轉達給孫子楚。孫子楚說:不難。
  媒婆走後,孫子楚便用斧頭把枝指剁去了,
  痛徹心扉,血流如注,幾乎快死了。
  過了幾天,才能起床,就到媒婆家把已剁去枝指的手給她看。
  媒婆大驚,立刻跑去富商家告訴阿寶。阿寶也很驚訝。
  又開玩笑說請他把那個痴勁去掉。
  孫子楚聽了後大聲分辯,說自己並不痴傻,
  然反沒有辦法當面向阿寶表白。
  轉念一想,阿寶也未必美如天仙,何必如此自高身價?
  因此求親的念頭頓時涼了下來。


  會值清明,俗於是日,婦女出遊,輕薄少年,亦結隊隨行,恣其月旦。
  有同社數人,強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觀可人否?」
  生亦知其戲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見其人,忻然隨眾物色之。
  遙見有女子憩樹下,惡少年環如牆堵。
  眾曰:「此必阿寶也。」趨之,果寶。審諦之,娟麗無雙。

  時值清明, 按當地風俗,婦女們都到郊外出遊。
  一些輕薄的少年也成群結隊跟著同行,恣意對婦女們品頭論足。
  有幾個同社的文友硬把孫子楚拉去遊春了。
  有人嘲笑他說:不想看看你的意中人嗎?
  孫子楚知道朋友在戲弄自己,但因為被阿寶戲弄的緣故,
  也想見見阿寶一面,於是便高高興興地隨大家邊走邊看。
  遠遠地見一個女子在樹下休息,一群惡少像一堵牆似的圍著她。
  眾人說:這一定是阿寶了。
  走上前去,果然是阿寶。仔細看真是美得世間無雙。

  少傾,人益稠。女起,遽去。眾情顛倒,品頭題足,紛紛若狂;生獨默然。
  及眾他適,回視,生猶痴立故所,呼之不應。
  群曳之曰:「魂隨阿寶去耶?」亦不答。
  眾以其素訥,故不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歸。

  不久,人越來越多。阿寶急忙起身走了。
  眾人神魂顛倒,品頭論足,都像是瘋了一般,只有孫子楚默默無語。
  等到人都散開了,眾人回頭一看,
  孫子楚仍然痴痴地站在那兒,叫他也不答應。
  朋友來拉他說:魂隨阿寶回去了嗎?孫子楚也不說話。
  大家因為他平時就很木訥,也不奇怪。
  或是推著他,或是拉著他,送他回家去了。


  至家,直上床臥,終日不起,冥如醉,喚之不醒。
  家人疑其失魂,招於曠野,莫能效。
  強拍問之,則矇矓應云:「我在阿寶家。」及細詰之,又默不語。
  家人惶惑莫解。

  孫子楚回家後,就睡在床上,整天昏睡不起,
  迷迷糊糊像醉了一樣,叫也叫不醒。
  家裡人以為他失了魂,到野外招魂也不見效。
  用力拍打他追問,他才含糊地說:我在阿寶家。
  再細問他時,又默默無語了。
  家人心裡害怕,覺得莫名其妙。

  初,生見女去,意不忍舍,覺身已從之行,漸傍其衿帶間,人無呵者。
  遂從女歸,坐臥依之,夜輒與狎,甚相得;
  然覺腹中奇餒,思欲一返家門,而迷不知路。
  女每夢與人交,問其名,曰:「我孫子楚也。」心異之,而不可以告人。

  當初,孫子楚見阿寶走了,心裡很捨不得,覺得自己的身子也跟她走了,
  漸漸地靠在她的衣帶旁,也沒有人呵斥他。
  於是跟阿寶回了家。坐著躺著都依在阿寶身邊,
  到了夜裡便與阿寶交歡,很是情投意合。
  但覺得肚子奇餓無比,想回家一趟,卻認不得路。
  阿寶每次夢到與人交合,問他的名字,都答:我是孫子楚。
  她心裡很奇怪,但也不便告訴別人。

  生臥三日,氣休休若將澌滅。家人大恐,託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
  翁笑曰:「平昔不相往還,何由遺魂吾家?」
  家人固哀之,翁始允。巫執故服、草薦以往。
  女詰得其故,駭極,不聽他往,直導入室,任招呼而去。
  巫歸至門,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匳什具,何色何名,歷言不爽。
  女聞之,益駭,陰感其情之深。
  生既離床寢,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寶,希幸一再遘之。

  孫子楚躺了三天,呼吸聲越來越弱,眼看就要斷氣了。
  家人非常害怕,就託人到富商家婉轉告知,想要在他家幫孫子楚招魂。
  商人笑說:兩家平時沒有往來,怎麼會把魂丟在我家呢?
  孫家一再哀求,富商才答應了。
  巫婆拿著孫子楚平日穿的衣服和臥席來到。
  阿寶問得來意後,害怕極了,她不讓巫婆到別處去,直接把巫婆帶到自己閨房,
  任憑巫婆招呼孫子楚的魂魄,然後離去了。
  巫婆回到孫家門口,孫子楚已經在床榻上呻吟起來。
  孫子楚醒後,便能將阿寶室內陳設的名字和顏色完整說出,毫無差錯。
  阿寶聽說後,更加害怕,但也暗暗感到了孫子楚的情義之深。
  孫子楚能下床後,不論坐著站著,總是若有所思,恍恍惚惚。
  他常偷偷偵伺阿寶,盼望能再見到她。

  浴佛節,聞將降香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勞。
  日涉午,女始至。自車中窺見生,以摻手搴簾,凝睇不轉。
  生益動,尾從之。女忽命青衣來詰姓字。
  生慇勤自展,魂益搖。車去,始歸。

  到了浴佛節,孫子楚聽說阿寶將要到水月寺燒香,一早就在路旁等候,
  等著盼著,眼睛累得花了。直到接近中午時,阿寶才來。
  阿寶在車裡看到了孫子楚,用纖手掀開簾子,目不轉睛地注視他。
  孫子楚更是動心,緊緊跟在後面走。阿寶忽然命丫鬟來問他的姓名。
  孫子楚很慇勤地說了,更加心魂搖盪,直到阿寶的車離去,他才回家。

  歸復病,冥然絕食,夢中輒呼寶名。每自恨魂不復靈。
  家舊養一鸚鵡,忽斃,小兒持弄於床。
  生自念倘得身為鸚鵡,振翼可達女室。
  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鸚鵡,遽飛而去,直達寶所。
  女喜而撲之,鎖其肘,飼以麻子。
  大呼曰:「姐姐勿鎖!我孫子楚也!」女大駭,解其縛,亦不去。
  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異類,姻好何可復圓?」
  鳥云:「得近芳澤,於願已足。」他人飼之不食,女自飼之則食。
  女坐,則集其膝;臥,則依其床。

  孫子楚回家後又病了,昏昏沉沉不吃不喝,睡夢中總喊著阿寶的名字。
  他恨自己的靈魂不能再像上次那樣跟著阿寶回去。
  他家中向來養著一隻鸚鵡,突然死了,小孩子拿著死鸚鵡在床邊玩。
  孫子楚心想,我如果能變成鸚鵡,就可飛到阿寶的房裡了。
  心裡正想著,身子已化作一隻鸚鵡,翩然飛了出去,一直飛到了阿寶的家。
  阿寶見了,高興地捉住鸚鵡,將牠的腿用鍊子鎖住,用麻子餵牠。
  鸚鵡大聲說:姊姊別鎖我,我是孫子楚啊!
  阿寶嚇了一跳,解開縛住鸚鵡的鎖鍊,鸚鵡也不飛走。
  阿寶對著鸚鵡祝告說:你的深情,我已刻記於內心。
  現在我們已不是同類了,姻緣怎麼能復圓呢?」
  鸚鵡說:能在妳的身邊,我已心滿意足。
  其他人餵鸚鵡牠不吃,只有阿寶餵牠才肯吃。
  阿寶坐下,鸚鵡就站在她的膝上;阿寶躺下,鸚鵡就飛到她的床上。

  如是三日。女甚憐之。陰使人瞷(音見)生,
  生則僵臥氣絕,已三日,但心頭未冰耳。
  女又祝曰:「君能復為人,當誓死相從。」
  鳥云:「誑我。」女乃自矢。鳥側目若有所思。

  這樣過了三天。阿寶很可憐牠,就暗地派人去看望孫子楚。
  見孫子楚僵臥在床上已氣絕三天,只是心口還有點熱氣。
  阿寶又祝告說:你要是能重新變成人,我就發死誓跟著你。
  鸚鵡說:你騙我!
  阿寶就對著鸚鵡立誓。鸚鵡偏著頭,好像在思索甚麼。

  少間,女束雙彎,解履床下,鸚鵡驟下,啣履飛去。
  女急呼之,飛已遠矣。女使嫗往探,則生已寤。
  家人見鸚鵡啣繡履來,墮地死,方共異之。
  生既蘇,即索履。眾莫知故。適嫗至,入視生,問履所在。
  生曰:「是阿寶信誓物。藉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諾也。」嫗反命。
  女益奇之,故使婢洩其情於母。

  一會兒,阿寶裹腳,脫了繡鞋擺在床下,鸚鵡突然衝下來,啣起鞋飛走了。
  阿寶急忙叫牠,鸚鵡已經飛遠了。
  阿寶派個老太婆前去探望,孫子楚果然已經甦醒。
  孫家人見鸚鵡啣繡鞋歸來,就落地死了,正覺得奇怪,孫子楚已醒了,
  一醒來就討繡鞋。大家都不知道是甚麼緣故。
  正好阿寶派的老太婆趕到,進房探視孫子楚,問他鞋在哪裡。
  孫子楚說:鞋是阿寶立誓的信物,請妳帶個口信給她,
  我不會忘記她的諾言。
  老太婆回阿寶家覆命,把情形說了一遍。
  阿寶更是奇怪,便故意讓丫鬟把這些事洩露給自己的母親。

  母審之確,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惡,但有相如之貧。
  擇數年得婿若此,恐將為顯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
  翁媼從之。馳報生。生喜,疾頓瘳。

  母親又詳細詢問阿寶,才說:孫子楚這人文才、名聲也不錯,
  但卻像司馬相如一樣貧窮。選了幾年,得到這樣的一個女婿,
  恐怕會被顯貴的親戚們笑話。
  阿寶因為鞋的緣故,誓言不肯他嫁,父母只好聽了她的。
  有人跑去孫子楚家報告這個結果。孫子楚非常高興,病馬上全好了。

  翁議贅諸家。女曰:「婿不可久處岳家;況郎又貧,久益為人賤。
  兒既諾之,處蓬茆而甘藜藿,不怨也。」
  生乃親迎成禮,相逢如隔世懽。自是家得匳妝,小阜,頗增物產。
  而生痴於書,不知理家人生業;女善居積,亦不以他事累生。
  居三年,家益富。

  阿寶的父親想讓孫子楚入贅。
  阿寶說:女婿不可長住在岳家,何況孫郎又貧窮,住久了更會讓人家瞧不起。
  女兒既已答應嫁他,住草屋、吃些粗茶淡飯也決無怨言。
  於是,孫子楚就去迎娶阿寶成婚,兩人相見如再世夫妻一樣高興。
  自此以後,孫子楚家得到了阿寶的嫁妝,
  稍稍富裕了起來,頗增加了些財物家產。
  而孫子楚痴迷在書裡,不知道料理家中物業。
  幸賴阿寶善於囤積家業,諸事都不用孫子楚煩心。
  過了三年,孫家更加富有了。

  生忽病消渴,卒。
  女哭之痛,淚眼不晴,至絕眠食。勸之不納,乘夜自經。
  婢覺之,急救而醒,終亦不食。三日,集親黨,將以殮生。
  聞棺中呻以息,啟之,已復活。
  自言:「見冥王,以生平樸誠,命作部曹。
  忽有人白:『孫部曹之妻將至。』王稽鬼錄,言:『此未應便死。』
  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顧謂:『感汝妻節義,姑賜再生。』
  因使馭卒控馬送余還。」由此體漸平。

  孫子楚忽然得糖尿病死了。
  阿寶哭得非常悲痛,眼裡始終含著淚水,不睡不吃,
  旁人勸她也沒用,夜裡上吊自殺了。
  婢女發現,施以急救才醒了過來,但還是不吃東西。
  過了三天,家人集合親友,準備將孫子楚入殮。
  聽到棺材裡有呻吟的聲音,打開一看,孫子楚已復活。
  他說:我見到了閻王,閻王說我生平樸實誠懇,命令我當冥府的官。
  忽然有人說:孫部曹的妻子將要到了。
  閻王查了生死簿,說:她還命不該絕。
  又有人說:她已經三天不吃飯了。
  閻王回頭對我說:我有感於你妻子的節義,姑且讓你還陽吧。
  於是就派馬伕牽著馬把我送了回來。
  從此以後,孫子楚身體漸漸恢復了正常。

  值歲大比,入闈之前,諸少年玩弄之,共擬隱僻之題七,
  引生僻處與語,言:「此某家關節,敬秘相授。」
  生信之,晝夜揣摩,製成七藝。眾隱笑之。
  時典試者慮熟題有蹈襲弊,力反常經,題紙下,七藝皆符。
  生以是掄魁。明年,舉進士,授詞林。上聞異,召問之。
  生具啟奏。上大嘉悅。後召見阿寶,賞賚(音賴)有加焉。

  這時適逢三年一次的鄉試,進場之前,一群少年戲弄孫子楚,
  一起擬了七個隱僻的試題,把孫子楚引到僻靜之處,
  說:這是有人花錢打通關節得到的試題,特地把這祕密相贈。
  孫子楚信以為真,日夜研究琢磨,準備好了七篇應試文章。
  大家都在暗地裡笑他。
  當時主考官員考慮到用熟悉的題目會有抄襲的流弊,
  極力打破常規,試題發下來,七題竟完全符合孫子楚所準備的文章。
  孫子楚因此中了鄉試第一名。第二年又中了進士,授官翰林。
  皇上聽說孫子楚的怪事,召來詢問,孫子楚全都如實地奏明了。
  皇上非常高興讚許。後又召見阿寶,賞賜有加。


  異史氏曰:「性痴則其志凝:故書痴者文必工,藝痴者技必良;
  世之落拓而無成者,皆自謂不痴者也。
  且如粉花蕩產,盧雉傾家,顧痴人事哉!
  以是知慧黠而過,乃是真痴;彼孫子何痴乎!」

  蒲松齡如是說:有的人性格愚痴,但意志堅定,
  所以書呆子的文章,必定下了一番工夫,對技藝痴迷的人,技術必定高超;
  這世上貧困失意而無成的,都說自己不痴。
  更何況因嫖賭而傾家蕩產的,難道都是痴人嗎!
  由此可知,聰明過了頭才是真的痴傻,而孫子楚又有哪裡痴呢!

  白話試譯:水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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