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耿十八,病危篤,自知不起。
  謂妻曰:「永訣在旦晚耳。我死後,嫁守由汝,請言所志。」妻默不語。
  耿固問之,且云:「守固佳,嫁亦恆情。明言之,庸何傷?行與子訣。
  子守,我心慰;子嫁,我意斷也。」

  新城人耿十八,病勢沉重將死,他自知活不久了。
  對妻子說:我和妳永別只是早晚的事了。我死後,要嫁要守寡都由得妳,
  請說說妳的打算。妻子默然不語。
  耿十八堅持問她,且說:守節固好,改嫁也是人之常情。
  妳就明說,又有甚麼妨害?我將要與妳訣別了。妳守寡,我心安慰;
  妳若另嫁,我的意念也可斷絕。

  妻乃慘然曰:「家無儋石(音耽蛋),君在猶不給,何以能守?」
  耿聞之,遽握妻臂,作恨聲曰:「忍哉!」言已而沒。手握不可開。
  妻號。家人至,兩人攀指,力擘之,始開。

  妻子就憂戚哀傷地說:我們家窮得食糧不足,難以度日,你在世時尚且不夠,
  我如何能夠守下去?
  耿十八聽了,突然握住妻子的手臂,恨恨地說:忍著!說完就死了。
  他的手握得極緊,無法扳開,妻子號哭。
  家人聞聲前來,兩人搭著耿十八的手指用力扳,這才打開。
  
  儋石:儋為可容納一石穀物的容器,故稱為「儋石」。
  也有人以為一石為石,二石為儋,指一人能擔的粟米。用來指少量的糧食。

  耿不自知其死,出門,見小車十餘兩,兩各十人,即以方幅書名字,黏車上。
  御人見耿,促登車。耿視車中已有九人,並己而十。
  又視黏單上,己名最後。車行咋咋,響震耳際,亦不自知何往。

  耿十八不知自己已經死了,走出門外,見到十幾輛小車,每輛各坐了十人,
  都以方紙寫上了他們的名字,黏在車上。
  駕車的人見了耿十八,催促他快點上車。
  耿十八見車中已有九人,加上自己剛好十人。
  他又看看黏在車上的名單,自己的名字排在最後。
  車聲咋咋震耳,也不知道要往哪去。

  俄至一處,聞人言曰:「此思鄉地也。」聞其名,疑之。
  又聞御人偶語云:「今日㔍(音抓)三人。」耿又駭。
  及細聽其言,悉陰間事,乃自悟曰:「我豈不作鬼物耶!」
  頓念家中,無復可懸念,惟老母臘高,妻嫁後,缺於奉養;念之,不覺涕漣。

  很快地來到一個地方,耿十八聽別人說:這是思鄉地。
  他聽到這個名稱,心裡很疑惑,又聽到駕車的人相對私語說:今天鍘了三人。
  耿十八又是驚嚇。仔細聽他們的對談,都是陰間的事,他這才領悟:
  我豈不是成了鬼嗎!頓時想起家裡沒甚麼可掛念的事,唯獨老母親年事已高,
  妻子改嫁後,就缺少奉養母親的人了,想到這裡,不知不覺淚流漣漣。

  臘高:年老。臘指僧受戒得度的年歲。一年為一臘。後遂與人的年壽聯繫在一起。

  又移時,見有臺,高可數仞,游人甚夥;
  囊頭械足之輩,嗚咽而下上,聞人言為「望鄉臺」。
  諸人至此,俱踏轅下,紛然競登。
  御人或撻之、或止之,獨至耿,則促令登。登數十級,始至顛頂。
  翹首一望,則門閭庭院,宛在目中。但內室隱隱,如籠煙霧。悽惻不自勝。

  又過了一會,見到有個高臺,高達數仞,在旁遊蕩的人甚多,
  一些罩著頭的,腳上拴著鐐銬的,低聲啜泣上上下下,聽人說這就是望鄉臺。
  眾人到了這裡,都踏著車轅下車,紛紛搶著要爬上去。
  駕車的人或是鞭打,或是阻止他們,唯獨到了耿十八,則催他上臺。
  耿十八爬了數十階,才到臺頂。他抬頭一望,見鄉里的門,自家的庭院,
  宛如就在眼前。但屋內的情形卻看不清楚,像是籠罩在煙霧當中。
  他見了此景極度悲傷,無法承受。

  回顧,一短衣人立肩下,即以姓氏問耿。耿具以告。
  其人亦自言為東海匠人。見耿零涕,問:「何事不了於心?」耿又告之。
  匠人謀與越臺而遁。耿懼冥追,匠人固言無妨。
  耿又慮臺高傾跌,匠人但令從己。遂先躍,耿果從之。及地,竟無恙。
  喜無覺者。視所乘車,猶在臺下。二人急奔。

  一回頭,有個短衣人站在他身邊,他問耿十八的姓名,耿十八都告訴他了。
  那人也自介說是東海來的匠人。他見耿十八哭泣,問:甚麼事讓你放不下心?
  耿十八又對他說了。匠人便向耿十八提出謀議,越過望鄉臺逃走。
  耿十八害怕陰曹追捕,匠人直說無妨。
  耿十八又擔心望鄉臺高,會跌下來,匠人只叫他跟著自己。
  說著就先跳下,耿十八果然跟在他身後,跳到地上,竟然毫髮無傷。
  他見無人查覺,心中一喜,看看來時所坐的車,還在臺下。兩人急忙奔跑。

  數武,忽自念名字黏車上,恐不免執名之追;
  遂反身近車,以手指染唾,塗去己名,始復奔,哆口坌(音笨)息,不敢少停。

  跑了幾步,耿十八忽然想到名字還黏在車上,怕不免被鬼差照著名字追回,
  就轉身跑近車子,用手指沾了唾沫,塗去自己的名字,才又奔跑起來,
  邊跑邊張著口喘氣,不敢稍有停留。


  少間,入里門,匠人送諸其室。驀睹己尸,醒然而蘇。
  覺乏疲躁渴,驟呼水。家人大駭,與之水,飲至石餘。
  乃驟起,作揖拜狀;既而出門拱謝,方歸。歸則僵臥不轉。

  不久,跑進了自己所居的鄉里,匠人送他回到家。
  耿十八猛然一見自己的屍體,死而復生的醒了過來。
  他覺得又疲累又乾渴,急忙叫人拿水過來。
  耿家的人非常害怕,拿水給他,他一口氣喝了一石多,又馬上起身,
  先是打躬作揖,接著又出門拱手稱謝,這才回來。
  回來後又僵直地躺臥在床上不動。


  家人以其行異,疑非真活;然漸覘之,殊無他異。
  稍稍近問,始歷歷言其本末。問:「出門何故?」
  曰:「別匠人也。」「飲水何多?」曰:「初為我飲,後乃匠人飲也。」
  投之湯羹,數日而瘥(音ㄔㄞˋ)。由此厭薄其妻,不復共枕席云。

  家人因他行為怪異,懷疑他不是真的活轉來了,但仔細觀察,並無異樣,
  便稍微靠近些問他,耿十八這才清清楚楚地交代事情的始末。
  家人問:你為何出門呢?耿說:與匠人道別。
  家人又問:為甚麼喝了這麼多的水呢?耿答:一開始是我喝的,後來是匠人喝的。
  家人餵他吃了些湯菜,數日後便痊癒了。
  自此他討厭、輕視他的妻子,不再與妻子同睡。


  白話試譯:水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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