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陽一士人,負笈遠遊。謂其妻曰:「半年當歸。」十餘月,竟無耗問。
  妻翹盼綦切。一夜,纔就枕,紗月搖影,離思縈懷。

  鳳陽縣有個讀書人,背著書箱遠遊求學。他對妻子說:半年後我就會回來。
  過了十幾個月,竟完全沒有消息。妻子盼望十分殷切。
  一天晚上,才剛睡下,月光透過紗窗映進屋內,照得影子不停搖曳,
  思念丈夫的心情,不由得在心中縈迴。

  方反側間,有一麗人,珠鬟絳帔,搴帷而入,笑問:
  「姊姊,得無欲見郎君乎?」妻急起應之。麗人邀與共往。
  妻憚修阻,麗人但請無慮。即挽女手出,並踏月色,約行一矢之遠。
  覺麗人行迅速,女步履艱澀,呼麗人少待,將歸著複履。
  麗人牽坐路側,自乃捉足,脫履相假。女喜著之,幸不鑿枘。
  復起從行,健步如飛。

  正在床上輾轉反側間,有一貌美女子,頭戴珠翠,身著紅色披肩,
  掀開床帷進來,笑著問:姊姊,妳想不想見丈夫呢?
  妻子急忙起身回應。女子邀她一同前往。
  妻子忌憚路遠難走,女子請她不必擔心,她就挽著女子的手出來,
  一起在月光下行走,大約走了一箭之地而已。
  妻子覺得女子的步伐很快,而她因疲累而腳步遲緩,便叫貌美女子等她一會,
  想要回去換穿木底的鞋子。女子拉著她坐在路旁,自己則捉了雙腳,
  把鞋子脫下來借給士人之妻。妻子高興地穿上,幸好很合腳。
  就又起身隨著貌美女子,快步行走像飛的一樣。

  移時,見士人跨白騾來。見妻大驚,急下騎,問:「何往?」
  女曰:「將以探君。」又顧問麗者伊誰。
  女未及答,麗人掩口笑曰:「且勿問訊。娘子奔波匪易;
  郎君星馳夜半,人畜想當俱殆。妾家不遠,且請息駕,早旦而行,不晚也。」
  顧數武之外,即有村落,遂同行,入一庭院,麗人促睡婢起供客,
  曰:「今夜月色皎然,不必命燭,小臺石榻可坐。」
  士人縶蹇檐梧,乃即坐。

  沒多久,見士人騎著白騾過來。
  士人見到妻子大驚,急忙下了騾,問:妳要到哪去?
  妻子說:正要去探望你。士人又回頭問那貌美女子是誰。
  妻子還沒來得及回答,女子遮著嘴笑說:且不要問這些。
  娘子如此奔波不是件容易的事,郎君又三更半夜的趕路,人和騾想當然都很累了。
  我家就在不遠的地方,請你們二位停下,先去休息,等到一早再走,也不晚。
  夫妻倆見數步之外就有村落,便跟女子同行,進入一座庭院。
  女子催促已睡的奴婢,起來招待客人。
  說:今晚月色皎潔,不必命人點起燭火,小臺石椅可坐。
  士人把騾拴在檐前柱上,就坐下了。

  麗人曰:「履大不適於體,途中頗累贅否?歸有代步,乞賜還也。」女稱謝付之。
  俄頃,設酒果,麗人酌曰:「鸞鳳久乖,圓在今夕;濁醪一觴,敬以為賀。」
  士人亦執琖酬報。主客笑言,履舄交錯。士人注視麗者,屢以游詞相挑。
  夫妻乍聚,並不寒暄一語。麗人亦美目流情,妖言隱謎。女惟默坐,偽為愚者。

  女子對士人妻子說:我的鞋子大,妳穿了該不合腳,路上頗累贅吧?
  妳回去時有代步的騾子,請把鞋還給我吧。妻子道謝還鞋。
  不久,奴僕上來擺設了酒菜,女子倒了杯酒說:
  你們夫妻長久分離,今晚團圓了,濁酒一杯,向你倆道賀。
  士人也舉起酒杯回敬。主人與客人們笑著交談,席間雜處,不拘禮節。
  士人注視女子,屢次以浮浪嬉戲的話挑逗她,反倒是與妻子才剛相聚,
  卻並不問候一語。女子也用美麗的雙眸流送秋波,說著誘惑人的隱語。
  妻子只是靜靜地坐著,裝作聽不懂。

  履舄交錯:鞋零亂的放在一起。
  語出史記.卷一二六.滑稽傳.淳于髡(音坤)傳:「男女同席,履舄交錯。」
  比喻賓客眾多,或形容男女於席間雜處,不拘禮節的樣子。

  久之漸醺,二人語益狎。又以巨觥勸客,士人以醉辭,勸之益苦。
  士人笑曰:「卿為我度一曲,即當飲。」麗人不拒,即以牙杖撫提琴而歌曰:
  「黃昏卸得殘妝罷,窗外西風冷透紗。聽蕉聲,一陣一陣細雨下。
  何處與人閒磕牙?望穿秋水,不見還家,潸潸淚似麻。
  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著紅繡鞋兒占鬼卦。」
  歌竟,笑曰:「此市井里巷之謠,不足污君聽;然因流俗所尚,姑效顰耳。」
  音聲靡靡,風度狎褻。士人搖惑,若不自禁。

  喝得久了,漸漸醉了,士人與女子的對話更加猥褻,
  女子又拿大酒杯勸士人多喝,士人以自己喝醉了推辭,女子更加苦苦相勸。
  士人笑說:妳為我按曲譜唱一曲,我就喝。
  女子倒不拒絕,就以牙撥撫琴歌唱:
  「黃昏卸得殘妝罷,窗外西風冷透紗。聽蕉聲,一陣一陣細雨下。
  何處與人閒磕牙?望穿秋水,不見還家,潸潸淚似麻。
  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著紅繡鞋兒占鬼卦。」
  唱完笑說:這是民間歌謠,不足以污了你的耳朵,但因風俗崇尚,姑且模仿一下。
  女子把樂曲和歌都唱得柔細委靡,儀態更是淫蕩。
  士人為之神魂顛倒,像是無法自制。

  牙杖:即牙撥,弦樂器的撥弦用具。多用象牙或骨、角製成,故名。

  少間,麗人偽醉離席;士人亦起,從之而去。久之不至。婢子乏疲,伏睡廊下。
  女獨坐,塊然無侶,中心憤恚,頗難自堪。
  思欲遁歸,而夜色微茫,不憶道路。輾轉無以自主,因起而覘之。
  裁近其窗,則斷雲零雨之聲,隱約可聞。
  又聽之,聞良人與己素常猥褻之狀,盡情傾吐。

  不久,女子裝作喝醉了離席,士人也起身,跟隨她離去,過了許久還不回來。
  伺候的奴婢又累又睏,趴著睡在廊下。士人妻子一人坐著,孤獨自處無人相伴,
  她心中非常憤怒,難以承受。想要逃回去,但夜色茫茫,記不起回去的路。
  她想來想去,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便起身去看看丈夫在做甚麼。
  才靠近窗口,就隱隱約約聽到翻雲覆雨男歡女愛的交合聲。
  又仔細再聽,丈夫與自己平常說的親蜜話語,這時對那女子盡情傾訴。

  女至此,手顫心搖,殆不可過,念不如出門竄溝壑以死。
  憤然方行,忽見弟三郎乘馬而至,遽便下問。女具以告。
  三郎大怒,立與姊回,直入其家,則室門扃閉,枕上之語猶喁喁也。
  三郎舉巨石如斗,拋擊窗櫺,三五碎斷。

  妻子聽到這裡,手直發抖,心情大震,又實在無法阻止,
  想想不如出門跳進溝裡尋死算了。
  她氣得正要出發,忽然見到弟弟三郎乘著馬來,三郎急著跳下馬問她怎麼回事。
  妻子把事情都告訴他。三郎大怒,馬上與姊姊一同回去,直闖進女子家裡,
  臥室的門鎖著,士人與女子仍在床上低聲說著情話。
  三郎舉起如斗大的石頭,拋擊窗格,窗格碎成了幾片。

  內大呼曰:「郎君腦破矣!奈何!」
  女聞之,愕然大哭,謂弟曰:「我不謀與汝殺郎君,今且若何?」
  三郎撐目曰:「汝嗚嗚促我來;甫能消此胸中惡,又護男兒、怨弟兄,
  我不貫與婢子供指使!」返身欲去。
  女牽衣曰:「汝不攜我去,將何之?」三郎揮姊仆地,脫體而去。
  女頓驚寤,始知其夢。

  女子在內大叫說:郎君的腦袋破了!怎麼辦呀!
  士人的妻子聽見了,驚愕地大哭,對弟弟說:
  我沒打算與你殺了我丈夫,現在該怎麼辦?
  三郎瞪著眼說:妳哭哭啼啼地催促我來,剛能消了這口胸中惡氣,
  又護著妳的丈夫,怪罪妳的兄弟,我可不習慣像個婢子一樣供妳指使!
  說完轉身要走。妻子拉住他的衣服說:你不帶我走,要去哪裡?
  三郎一揮手,把姊姊推得撲倒在地,自己脫離身體離去了。
  士人妻子頓時驚醒,才知道是夢境。


  越日,士人果歸,乘白騾。女異之而未言。
  士人是夜亦夢,所見所遭,述之悉符,互相駭怪。
  既而三郎聞姊夫自遠歸,亦來省問。
  語次,謂士人曰:「昨宵夢君歸,今果然,亦大異。」
  士人笑曰:「幸不為巨石所斃。」三郎愕然問故,士以夢告。
  三郎大異之。蓋是夜,三郎亦夢遇姊泣訴,憤激投石也。
  三夢相符,但不知麗人何許耳。

  第二天,士人果然回來了,乘著一頭白騾。妻子很詫異,但未多言。
  後來與丈夫提起,士人在那天也作了個夢,所見到的所遭遇的,
  說出來都與妻子所知相符,夫妻倆都感驚駭怪異。
  過了一會,三郎聽說姊夫從遠方歸來,也來拜訪問候。
  說話間,三郎對士人說:昨晚夢到你回來了,今天來看果真如此,也太怪異了。
  士人笑說:幸好我沒被巨石打死。
  三郎愕然,問他怎如此說,士人便將夢境告訴他。
  三郎大奇,原來那天晚上,三郎也夢見遇到姊姊哭著哀訴,憤而砸了石頭。
  三個人都夢都相符,但不知那貌美女子是甚麼人。


  白話試譯:水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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