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城晴風

　　童時赴郡試，值春節。
　　舊例，先一日，各行商賈，彩樓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
　　余從友人戲矚。

　　我童年時到濟南府去參加郡試，正好時值春節。
　　按照過往的習例，春節的前一天，各行各業作生意的，要抬著彩樓，
　　敲鑼打鼓吹吹唱唱地到布政司衙門去祝賀春節，這叫做「演春」。
　　我也跟著朋友去遊玩觀看。

　　明清時代應試生員（秀才）的考試，稱「童生試」，簡稱「童試」。
　　童試共分三個階段：初為縣試，錄取後參加府試，最後參加院試，錄取即為生員。
　　郡，指濟南，當時淄川屬濟南府。

　　藩司：即布政使。明代為一省的行政長官，清代則為總督、巡撫的屬官，
　　專管一省的財賦和人事。這裏指藩司衙門。

　　是日遊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衣，東西相向坐。
　　時方稚，亦不解其何官。但聞人語嚌（音季）嘈，鼓吹聒耳。
　　忽有一人率披髮童，荷擔而上，似有所白；萬聲洶動，亦不聞為何語。
　　但視堂上作笑聲。即有青衣人大聲命作劇。
　　其人應命方興，問：「作何劇？」堂上相顧數語。
　　吏下宣問所長。答言：「能顛倒生物。」吏以白官。
　　少頃復下，命取桃子。

　　當天遊客極多，到處圍起了人牆。
　　大堂上坐著四位官員，身上都穿著紅色的官袍，各自面朝東西方坐著。
　　那時我年紀還小，也不知道堂上是甚麼官。
　　只聽得人聲喧鬧，鼓樂的敲吹聲非常震耳。
　　忽然有一個人，帶著一個披頭散髮的童子，用擔子挑著道具走上堂來，
　　似乎向官員說了些話；但許多聲音喧擾騷動，也聽不見他說了些甚麼。
　　只見大堂上的人在笑。接著，就有個穿青色衣服的人大聲傳話說，讓他們表演戲法。
　　那人答應了，站起身來剛要表演，又問道：要甚麼戲法？
　　堂上的人相互討論了幾句，就見有個小吏走下堂來，問他有甚麼拿手的把戲。
　　那人回答說：我能顛倒按季節時令所生長的植物。
　　小吏稟報了堂上的官員。又走下來，叫他表演取桃子。

　　術人聲諾。解衣覆笥（音四）上，故作怨狀，曰：
　　「官長殊不了了！堅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又恐為南面者所怒。奈何！」
　　其子曰：「父已諾之，又焉辭？」
　　術人惆悵良久，乃云：「我籌之爛熟。春初雪積，人間何處可覓？
　　唯王母園中，四時常不凋謝，或有之。必竊之天上，乃可。」
　　子曰：「嘻！天可階而升乎？」曰：「有術在。」

　　變戲法的應聲說好，脫下衣服蓋在竹箱上，故意裝作埋怨的樣子，說：
　　官老爺們真是不明白事理，現在堅冰還沒有融化，哪裡可以取得桃子？
　　不取，怕惹得官老爺生氣，我該怎麼辦才好？
　　他的兒子說：父親你已經答應了，又怎麼好推辭呢？
　　變戲法的人怔呆了好一陣，說：
　　我仔細盤算過了。現在還是初春，積雪尚未融化，人間哪裡找得到桃子？
　　只有王母娘娘的蟠桃園中，四季如春植物不凋，或許會有桃子。
　　但必須到天上去偷才可以。
　　兒子說：嘻！天可以沿著階梯爬上去嗎？
　　變戲法的說：我有辦法。

　　南面者：指堂上官員。古以面南為尊，帝王或大官都坐北朝南。

　　乃啟笥，出繩一團，約數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擲去；
　　繩即懸立空際，若有物以挂之。
　　未幾，愈擲愈高，渺入雲中；手中繩亦盡。
　　乃呼子曰：「兒來！余老憊，體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
　　遂以繩授子，曰：「持此可登。」

　　變戲法的就打開竹箱，取出一團繩子，大約有數十丈長，
　　他整理出一端繩頭，朝空中丟去，繩子就懸立在半空中，好像有甚麼東西吊著它。
　　沒多久，繩子越丟越高，隱隱約約地沒入雲裡，手中的繩子也用完了。
　　變戲法的就叫來兒子，說：
　　兒子來！我老了懶了，身子又笨重不方便去，你幫我走一遭吧。
　　接著就把繩頭交給兒子，說：用這根繩子就可以爬上去。

　　子受繩有難色，怨曰：「阿翁亦大憒憒（音愧）！
　　如此一線之繩，欲我附之，以登萬仞之高天。
　　倘中道斷絕，骸骨何存矣！」
　　父又強嗚拍之，曰：「我已失口，悔無及。煩兒一行。
　　兒勿苦，倘竊得來，必有百金賞，當為兒娶一美婦。」
　　子乃持索，盤旋而上，手移足隨，如蛛趁絲，漸入雲霄，不可復見。

　　兒子接過繩子，臉上顯出很為難的樣子，抱怨說：
　　阿爹也太糊塗了，就這麼一條繩子，想要我順著它爬上那麼高的天去。
　　倘若中途繩子斷了，我的屍骨上哪去找！
　　變戲法的撫拍哄勸他說：我已失言答應官老爺們，後悔也來不及了，
　　還是麻煩你去一趟。兒子你不要怕苦，若能偷來桃子，必定有百金的賞賜，
　　我一定給你娶個美貌的媳婦。
　　兒子聽了就用手拉住繩子，盤旋著向上爬去，雙手上移，雙腳也跟著攀上，
　　就像蜘蛛利用蛛絲移動那樣，漸漸沒入雲端，再也看不見了。

　　久之，墜一桃，如碗大。術人喜，持獻公堂。
　　堂上傳視良久，亦不知其真偽。
　　忽而繩落地上，術人驚曰：「殆矣！上有人斷吾繩，兒將焉託！」
　　移時，一物墮。視之，其子首也。
　　捧而泣曰：「是必偷桃，為監者所覺。吾兒休矣！」

　　經過一段時間，天上掉下一個桃子，有如碗口大小。
　　變戲法的大喜，拿起桃子獻到堂上。
　　堂上的官老爺們傳來傳去看了許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忽然，繩子從天上掉下來，變戲法的驚喊說：
　　完了！天上有人弄斷了我的繩子，我兒子要怎麼下來！
　　過了一會，有個東西掉下。眾人一看，原來是他兒子的頭。
　　他捧著兒子的頭哭著說：這一定是偷桃時被看守園子的人發現了，我的兒子完了！

　　又移時，一足落；無何，肢體紛墮，無復存者。術人大悲。
　　一一拾置笥中而闔之，曰：「老夫止此兒，日從我南北游。
　　今承嚴命，不意罹此奇慘！當負去瘞（音易）之。」
　　乃升堂而跪，曰：「為桃故，殺吾子矣！如憐小人而助之葬，當結草以圖報耳。」

　　又過一會，一隻腳落下；沒有多久，四肢軀幹都紛紛落下來，沒有一個是完整的。
　　變戲法的非常悲傷，一一撿起來裝進竹箱蓋上箱子，說：
　　老頭我只有這個兒子，每天跟我跑南跑北。
　　今天遵照諸位官老爺的命令，沒有料到遭致這離奇的慘事！
　　只好把他背回去安葬。
　　於是他走到堂上跪下，說：為了桃子的緣故，上天殺了我的兒子！
　　如果官老爺們可憐小人，幫助我葬了兒子屍骨，
　　以後我死了也當報答各位老爺的大恩。

　　坐官駭詫，各有賜金。
　　術人受而纏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兒，不出謝賞，將何待？」
　　忽一蓬頭僮首抵笥蓋而出，望北稽首，則其子也。

　　堂上的官老爺們很驚駭詫異，各自取出銀兩賞賜給他。
　　他接過賞賜纏上腰際後，便拍打竹箱，呼道：
　　八八兒，不出來謝謝各位大人的賞錢，還要等到甚麼時候？
　　忽然，一個披頭散髮的小孩用頭頂開竹箱的蓋子出來，朝堂上叩頭。
　　就是變把戲的兒子。

　　以其術奇，故至今猶記之。後聞白蓮教，能為此術，意此其苗裔耶？

　　因為這個戲法耍得太神奇了，所以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
　　後來聽人說白蓮教能表演這個法術。我想，這可能就是他們的徒孫吧？

　　白話試譯：水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