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城晴風

　　江西孟龍潭，與朱孝廉客都中。
　　偶涉一蘭若，殿宇禪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挂搭其中。
　　見客入，肅衣出迓（音訝），導與隨喜。殿中塑誌公像。兩壁圖繪精妙，人物如生。

　　江西有個叫孟龍潭的人，他與一位姓朱的舉人客居在都城裡。
　　有天，他們偶然進入一間寺院，殿堂與坐禪的地方都不太寬敞，
　　只有一個老僧人寄居其中。
　　老僧人見到有客進來，整了整僧服出來迎接，引導他們參觀寺院。
　　殿堂中塑有保志和尚的像。兩邊壁上的圖畫繪得精細巧妙，栩栩如生。

　　孝廉：這裏指舉人。孝廉為漢代選舉官吏的科目，孝指孝子，廉指廉潔之士，
　　由郡國推舉，報請朝廷任用。明清科舉制度，舉人由鄉試產生，
　　與漢代孝廉由郡國推舉相似，因稱舉人為孝廉。

　　志公：指南朝僧人保志。保志也作寶志，齊、梁時王侯士庶視之為神僧。
　　見《高僧傳．神異．梁京師釋保志》

　　東壁畫散花天女，內一垂髫（音條）者，拈花微笑，櫻唇欲動，眼波將流。
　　朱注目久，不覺神搖意奪，恍然凝想。身忽飄飄，如駕雲霧，已到壁上。
　　見殿閣重重，非復人世。一老僧說法座上，偏袒繞視者甚眾。朱亦雜立其中。

　　東邊壁上畫著天女散花的故事，見其中有一個十五歲不到的少女，
　　手拿著花，嘴帶著笑意，櫻桃小嘴像是要開口說話，目光流盼如水波。
　　朱舉人專注地看了很久，不知不覺心神迷亂，意志分散，又茫然的凝神思索。
　　忽然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升了起來，好像騰雲駕霧一般，已經到了壁上。
　　見殿閣層層相疊，不再是人世。一個老僧人在法座上講說佛法，他袒露右肩，
　　坐在他周圍聽講的人很多，朱也混雜其中。

　　少間，似有人暗牽其裾（音居）。回顧，則垂髫兒，囅（音產）然竟去。
　　履即從之。過曲欄，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
　　女回首，舉手中花，遙遙作招狀，乃趨之。
　　舍內寂無人；遽擁之，亦不甚拒，遂與狎（音狹）好。
　　既而閉戶去，囑勿咳，夜乃復至，如此二日。

　　過了一會兒，覺得似乎有人偷偷在拉他衣服的後襟，
　　回頭一看，就是剛才的少女，笑著轉身走了，朱舉人也馬上跟上她。
　　穿過曲折蜿蜒的欄杆，最後進到一個小屋子裡，
　　朱舉人進退猶豫，不敢再向前。
　　少女回過頭來，舉著手裡的花，遠遠地作招呼他的樣子，於是他才跟了過去。
　　小屋內寂靜無人，朱舉人猛然向前抱住少女，少女也不怎麼拒絕他，
　　兩人便親暱歡好起來。
　　過了不久，少女關門離去，離去前叮囑朱舉人不要咳嗽出聲，
　　到了晚上又回來了，就這樣過了兩日。

　　女伴覺之，共搜得生，戲謂女曰：「腹內小郎已許大，尚髮蓬蓬學處子耶？」
　　共捧簪珥（音耳），促令上鬟。女含羞不語。
　　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歡。」群笑而去。
　　生視女，髻雲高簇，鬟鳳低垂，比垂髫時尤豔絕也。
　　四顧無人，漸入猥褻，蘭麝熏心，樂方未艾。

　　少女的女伴發覺到了，一起從屋裡把朱舉人給找了出來，對少女玩笑著說：
　　肚子裡的小孩已經那麼大了，頭髮還蓬蓬的裝作是個處女嗎？
　　她們一同捧了髮簪和耳環，催促少女穿戴。少女害羞不語。
　　一女子說：姊妹們，我們別在這久留，怕有人不高興。一群人笑著離開了。
　　朱舉人凝視少女，髮髻如雲般高聳著，束髮的鳳釵低垂著，
　　比起她垂髮的少女模樣更加艷麗。
　　眼看四下無人，兩人又漸漸歡好，
　　蘭草和麝香的氣息薰人心脾，歡娛的氣氛還沒結束。

　　忽聞吉莫靴鏗鏗甚厲，縲（音雷）鎖鏘然。旋有紛囂騰辨之聲。
　　女驚起，與生竊窺，則見一金甲使者，
　　黑面如漆，綰（音晚）鎖挈（音竊）槌，眾女環繞之。
　　使者曰：「全未？」答言：「已全。」
　　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貽（音怡）伊戚。」
　　又同聲言：「無。」

　　忽然，聽到皮靴聲猛然鏗響，鎖鏈發出金石之聲。隨即又傳來喧嘩爭辯的聲音。
　　少女驚慌起身，與朱舉人朝外窺視，見到一個身著金製鎧甲的使者，
　　使者的臉像漆一般黑，手執鎖鏈，持著巨槌，女子們圍繞著他。
　　使者說：全到了嗎？答說：已全到了。
　　使者說：如果有藏匿凡人的，馬上招出來，別自找罪受。
　　女子們同聲應著：沒有。
　　
　　吉莫靴：皮靴。吉莫，鮮卑語，皮革。
　　《北齊書．韓寶業等傳》：臣向見郭林宗從冢中出，著大帽、吉莫靴，插馬鞭。

　　使者反身鶚顧，似將搜匿。女大懼，面如死灰。
　　張皇謂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啟壁上小扉，猝遁去。
　　朱伏，不敢少息。俄聞靴聲至房內，復出。
　　未幾，煩喧漸遠，心稍安；然戶外輒有往來語論者。
　　朱跼蹐（音局即）既久，覺耳際蟬鳴，目中火出，景狀殆不可忍，
　　惟靜聽以待女歸，竟不復憶身之何自來也。

　　使者轉身，目光銳利可怕，像是要搜查是否有藏匿者。
　　少女大是害怕，臉色慘白，有如灰燼一樣。
　　驚恐慌亂地對朱舉人說：快躲到床榻之下。
　　自己就打開牆壁上的小門，急忙忙逃走了。
　　朱舉人趴著身子，不敢出半分氣息。不久聽到皮靴聲進入房內，又出去了。
　　又過一會，喧擾聲漸漸遠去，他內心稍稍感到安定了些；
　　但外面仍然有人來來往往、說話討論。
　　朱舉人因為畏縮恐懼而蜷曲著身子很久，覺得耳邊彷彿有蟬在鳴叫，
　　眼睛也像要冒出火來似的，這情形幾乎使他無法忍耐。
　　只好靜靜聽著等待少女歸來，竟不記得自己是從哪裡來的了。

　　時孟龍潭在殿中，轉瞬不見朱，疑以問僧。僧笑曰：「往聽說法去矣。」
　　問：「何處？」曰：「不遠。」
　　少時，以指彈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遊不歸？」
　　旋見壁間畫有朱像，傾耳佇立，若有聽察。
　　僧又呼曰：「遊侶久待矣！」遂飄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音軟）。

　　此時孟龍潭人在大殿，一轉眼就看不到朱舉人了，他驚疑地詢問老僧人。
　　老僧人笑答：他去聽人說法了。
　　孟問：去哪裡聽？老僧答：不遠的地方。
　　過了一會，老僧人用手指彈著牆說：朱施主為何遊玩這麼久了還不回來？
　　立即見到壁上的畫當中現出了朱舉人的圖像，他側耳站立，好像在聽著甚麼。
　　老僧人又呼叫說：你的遊伴等你很久了！
　　朱舉人便從壁上飄然而下，
　　見他一副心如死灰，形似槁木，雙眼呆直，兩腳發軟的樣子。

　　孟大駭，從容問之，蓋方伏榻下，聞叩聲如雷，故出房窺聽也。
　　共視拈花人，螺髻翹然，不復垂髫矣。朱驚拜老僧，而問其故。
　　僧笑曰：「幻由人生，貧道何能解。」朱氣結而不揚，孟心駭而無主。
　　即起，歷階而出。

　　孟龍潭大吃一驚，慢慢問他怎麼回事，原來朱舉人剛才趴在床榻下，
　　聽到如雷般的敲門聲，所以出了房門看看怎麼回事。
　　他們再看牆上拈花的少女，螺形發髻高高翹起，已不是垂髮模樣。
　　朱舉人驚訝地拜禮老僧人，問他這是甚麼原因。
　　老僧人笑著說：幻覺由人心而生，貧僧怎麼能解釋呢。
　　兩人聽了，朱舉人心情鬱悶不振，孟龍潭心中驚駭六神無主。
　　便即起身，踏著台階出去了。

　　異史氏曰：「幻由人生，此言類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褻境；
　　人有褻心，是生怖境。菩薩點化愚蒙，千幻並作，皆人心所自動耳。
　　老婆心切，惜不聞其言下大悟，披髮入山也。」

　　蒲松齡說：幻覺由人心而生，說出這句話的，像是一位深通哲理的人。
　　一個人有淫樂之心，就生出了猥褻的情境；
　　一個人有猥褻之心，就生出了驚怖的情境。
　　菩薩點化愚蠢無知的人，千樣幻覺同時產生，這都是人心自己引動的。
　　老僧人慈悲心切，可惜兩人無法聞言頓悟，還是入山隱居去吧。

　　老婆心切：教人心切。佛家稱教導學人親切叮嚀者曰老婆，寓慈悲之意。
　　
　　白話試譯：水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