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
  吾性不喜華靡,自為乳兒,長者加以金銀華美之服,輒羞赧棄去之。
  二十忝科名,聞喜宴獨不戴花。
  同年曰:「君賜不可違也。」乃簪一花。
  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亦不敢服垢弊以矯俗干名,但順吾性而已。

  我們家本就清貧,世代家風清白。
  我生性不喜歡奢華,從小,長輩給我穿戴金銀華美的服飾,
  我就會害羞臉紅馬上脫掉丟棄。
  二十歲中進士,聞喜宴上只有我沒簪花,
  同榜的人說:「花是皇上的恩賜,不可不戴!」不得已才插上一朵。
  平日衣服能夠禦寒就好,食物能夠飽肚就好,
  但也不敢穿著污穢破爛、故意違背習俗來求取節儉的名聲,
  只是順著本性罷了。
    

  眾人皆以奢靡為榮,吾心獨以儉素為美。
  人皆嗤吾固陋,吾不以為病。應之曰:孔子稱「與其不遜也寧固」;
  又曰「以約失之者鮮矣」;又曰「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古人以儉為美德,今人乃以儉相詬病。嘻,異哉! 

  眾人都以為奢侈華麗很有面子,我卻認為節儉樸素才是美德。
  別人都笑我固執鄙陋,我卻不覺得有甚麼不對。
  我回答他們說:孔子說過「與其放縱越禮,不如固陋」;
  又說「因為儉約謹慎而犯過失是很少的」;
  還說「讀書人以求道行道為志向,如果以穿粗布衣、吃粗飯菜為恥,
  那就不值得和他談論聖賢之道了。」
  古人認為節儉是一種美德,現今的人卻拿節儉來互相責備。唉!真奇怪!


  近歲風俗尤為侈靡,走卒類士服,農夫躡絲履。
  吾記天聖中,先公為群牧判官,客至未嘗不置酒,
  或三行、五行,多不過七行。
  酒酤於市,果止於梨、栗、棗、柿之類;肴止於脯醢、菜羹,器用瓷漆。
  當時士大夫家皆然,人不相非也。
  會數而禮勤,物薄而情厚。
  近日士大夫家,酒非內法,果、肴非遠方珍異,食非多品,
  器皿非滿案,不敢會賓友,常數月營聚,然後敢發書。
  苟或不然,人爭非之,以為鄙吝。
  故不隨俗靡者蓋鮮矣。嗟乎!風俗頹敝如是,居位者雖不能禁,忍助之乎!  

  近年來社會風氣更是奢侈糜爛,奴僕穿著像讀書人,種田人也穿絲鞋。
  我記得天聖年間,先父做群牧判官時,客人來訪也都備酒招待,
  有時敬三輪酒,有時五輪,最多不超過七輪。
  酒從市上買來,果品只是梨、栗、棗、柿之類,
  菜餚也只是肉乾、肉醬、羹湯,器皿用的是瓷器和漆器。
  當時一般做官的人家都這樣,人們也不會互相批評。
  聚會的次數多而禮節周到,食物雖然簡單,情義卻很濃厚。
  近來做官的人家,如果沒有官家釀造的好酒、來自遠方的奇珍異味,
  食品款式不夠多,器皿不夠琳瑯滿目,就不敢招待客人;
  常常要籌備幾個月,才敢發出請帖。
  如果不這樣,人們就爭相批評,認為他太吝嗇。
  因而不被風氣感染的人大概是很少的了。
  唉!風俗這樣的敗壞,在上位的縱然不能禁止,難道還忍心助長它? 
   

  又聞昔李文靖公為相,治居第於封丘門內,廳事前僅容旋馬,或言其太隘。
  公笑曰:「居第當傳子孫,此為宰相廳事誠隘,為太祝奉禮廳事已寬矣。」
  參政魯公為諫官,真宗遣使急召之,得於酒家,既入,問其所來,以實對。
  上曰:「卿為清望官,奈何飲於酒肆?」
  對曰:「臣家貧,客至無器皿、肴、果,故就酒家觴之。」
  上以無隱,益重之。
  張文節為相,自奉養如為河陽掌書記時,所親或規之曰:
  「公今受俸不少,而自奉若此。
  公雖自信清約,外人頗有公孫布被之譏。公宜少從眾。」
  公歎曰:「吾今日之俸,雖舉家錦衣玉食,何患不能?
  顧人之常情,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吾今日之俸豈能常有?身豈能常存?
  一旦異於今日,家人習奢已久,不能頓儉,必致失所。
  豈若吾居位、去位、身存、身亡,常如一日乎?」
  嗚呼!大賢之深謀遠慮,豈庸人所及哉!   

  我又聽說從前李文靖公做宰相時,在封丘門內蓋住宅,
  廳堂前只夠一匹馬轉身,有人說它太窄,文靖公笑著說:
  「住宅是留給子孫的,這屋子做宰相的廳堂確實嫌窄,
  作太祝或奉禮郎的廳堂已經夠寬了。」
  參知政事魯公做諫官時,有一次真宗派人緊急召見他,
  使者在酒店裡找到他,進宮後,皇上問他從哪裡來,他照實回答。
  皇上說:「你身為名望清高的諫官,怎麼去酒店喝酒?」
  他回答說:「臣家裏窮,來了客人,沒有器皿、菜肴和果品,
  所以到酒店去招待。」皇上因為他不隱瞞,更加敬重他。
  張文節做宰相時,日常生活還跟在河陽做書記時相同,
  親友有人勸他說:「您現在的俸祿不少,卻過得這樣清苦,
  您雖然自信是清廉節約,可是外面有人譏笑您沽名釣譽,
  跟漢朝宰相公孫弘蓋粗布被一樣虛偽!您應該稍微隨俗一些。」
  文節公嘆著氣說:「我今天的俸祿,要全家吃香喝辣,哪怕辦不到?
  只是一般人的常情,從節儉到奢侈容易,從奢侈回節儉困難。
  我現在的俸祿哪能永久?生命哪能長存?
  一旦發生變化,家人奢侈慣了,不能馬上回復節儉,一定不知所措。
  哪比得上我做官、下台、活著、死去,家人的生活都不改變呢?」
  唉!大賢人想得深、看得遠,哪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御孫曰:「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共,同也;
  言有德者皆由儉來也。
  夫儉則寡欲:君子寡欲,則不役於物,可以直道而行;
  小人寡欲,則能謹身節用,遠罪豐家。
  故曰:「儉,德之共也。」
  侈則多欲:君子多欲則貪慕富貴,枉道速禍;
  小人多欲則多求妄用,敗家喪身;是以居官必賄,居鄉必盜。
  故曰:「侈,惡之大也。」 

  御孫說:「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
  共,就是同的意思:是說有道德的人都從節儉做起。
  能節儉,慾望自然就小。
  做官的慾望小,就不會被外物役使,可以依正道行事;
  百姓慾望小,就能謹慎做人,節約用度,遠離罪過,豐裕家業。
  所以說:「儉,德之共也。」而如果奢侈,慾望就大。
  做官的慾望大,就會貪戀富貴,違背正道,招致災禍;
  百姓慾望大,就會多需求亂花費,敗壞家業,送掉生命;
  因此,做官一定會受賄賂,在鄉一定會做盜賊,
  所以說:「侈,惡之大也。」 


  昔正考父饘粥以餬口;孟僖子知其後必有達人。
  季文子相三君,妾不衣帛,馬不食粟,君子以為忠。
  管仲鏤簋(音鬼)朱紘、山楶(音結)藻梲(音桌),孔子鄙其小器。
  公叔文子享衛靈公,史蝤知其及禍;及戍,果以富得罪出亡。
  何曾日食萬錢,至孫以驕溢傾家。
  石崇以奢靡誇人,卒以此死東市。
  近世寇萊公豪侈冠一時,然以功業大,人莫之非,子孫習其家風,今多窮困。 

  從前正考父喝稀飯過日子,孟僖子預料他一定會出賢達的後代。
  季文子做過三個君王的宰相,姬妾不穿綾羅綢緞,
  馬不吃粟米,君子說他忠。
  管仲用雕花器皿,佩紅色帽帶,住屋彩繪華麗,雕樑畫棟,
  孔子輕視他氣量狹小。
  公淑文子宴請衛靈公,史蝤知道他將惹來災禍。
  等到他兒子戍,果然因為豪富驕奢而獲罪,出走外國。
  晉時何曾每日花一萬錢的食費,
  到了曾孫那一代終因浪費過度而傾家蕩產。
  石崇以豪富奢靡誇耀於人,最後也因為過度豪奢死於刑場。
  近代寇萊公是當代最奢侈的,但因為功業太大,
  沒有人敢批評他,只是子孫習慣了這種家風,現在已大多窮困了。


  其餘以儉立名,以侈自敗者多矣,不可遍數,聊舉數人以訓汝。
  汝非徒身當服行,當以訓汝子孫,使知前輩之風俗云。 

  其他因為節儉而得美名,因為奢侈而招致失敗的例子太多了,
  不能一一列舉,姑且舉出幾個人來告誡你。
  你不僅要身體力行,更應當告誡後代,讓他們知道前輩的風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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